第148章 野凫

祢衡仍想说些什么, 站在他旁侧的孔融不动声色扯了扯他的衣袖。

位于对面席位的顾至看着这不显眼的互动,将视线转向上首,观察刘协的表情。

煌煌的烛火将大殿照得格外亮堂。刘协安坐在上首, 好似没有听懂曹操的言下之意,眼前的一切都像与他无关。

回忆着原著中有关刘协的描述,顾至心中一动,视线右转,投向黢黑的殿门。

难以辨认的动静从玉阶的方向传来, 逐渐汇聚成耳朵能够捕捉的音量。

曹操那平静而恭谨的神色染上了一层阴霾。他面部的肌肉没有鲜明的变化,眼中的光芒却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深,几乎要穿破夜幕。

门口的谒者高声汇报:“费亭侯觐见。”

费亭侯, 正是曹嵩。

曹操前一刻才说自己的父亲“行动不便”“连夜赶路”, 暗示曹嵩过度劳累, 不慎病倒, 这才没有参加今晚的宴会。

没想到,这话说完还不到十息,宫殿里的群臣刚从这场纷争中回过味, 曹嵩就主动来了。

这无疑于一记重响,打在曹操的脸上。

顾至望着门口那道拄着鸠杖, 老迈却挺拔的身影, 与殿内的其他人一样, 沉默无言。

他从未见过曹嵩,原著中的曹嵩又早早死于陶谦之手,没有半点戏份, 难以分辨曹嵩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想法。只是从曹操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与其他功臣一同坐在席间的曹昂神色如常地放下酒卮, 起身,朝着上首行礼。

“臣的祖父确实行动不便,还请陛下准允,让祖父坐在臣的席位上。”

刘协亦站起身,如同一场寻常晚宴的主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致以敬重之礼。

“上首还有尊位。费亭侯,请坐。”

仿佛被刘协脸上的笑意刺到,曹操提起嘴角,走向曹嵩:

“阿父身子不适,怎么硬撑着过来了?”

当着群臣的面,曹嵩终究没有罔顾曹操的脸面。

以曹嵩多年混迹官场的老道,只需听个三言两语,环视四周的动静,就能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有躲开曹操的搀扶,但也不易觉察地往旁侧移了一步,不让曹操与他挨得太近。

“方才休息了一个时辰,已无大碍。”

又向上首请罪,

“老臣姗姗来迟,请陛下恕罪。”

“是朕未能及时派人迎候,费亭侯何罪之有?”

刘协离开御座,走到曹嵩跟前,虚扶着他的左臂,

“费亭侯不必多礼。曹家满门忠烈,自大长秋起,便有护君之功,百无一漏。朕还等着仰赖费亭侯的提点,还望费亭侯多多保重自身才是。”

听到“满门忠烈”这四个字,曹嵩不由垂首,再度一拜:

“老臣不敢忘却圣恩。”

这话听起来与刘协说的风马牛不相及,却让刘协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曹操站在不远处,眼中的冷意更甚。

那些跟着刘协一同起身的群臣此刻缩着头,神情各异。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插话,或是不愿,或是不敢。

大殿安静得像是午夜时分的屠宰场,连呼吸声都难以听闻。

等曹嵩站好,曹操顺势收了搀扶的手,看向曹昂。

曹昂一言不发地接替了曹操的职分,搀着曹嵩在最前方的席位坐下。

祢衡本就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见曹操无形中吃瘪,他还想放声嗤笑,奚落几句,怎奈身旁那只拉扯衣袖的手不断晃动,都快摇得抽了筋。

他再怎么狂悖,也记得自己与天子的约法三章。孔融就是那块约束他的镇石,他不能罔顾对方的提醒。

祢衡只得遗憾地坐下。在坐下前,他往顾至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顺着顾至的视线,转向那些俸禄高达千石的文官的席位。

侍中荀彧与常侍荀悦俱泰然自若地坐着,中军师荀攸维持着往日的沉寂,对此不置一言。

在五百石的席位,参军董昭的脸色忽明忽灭,几次张口,复又闭上。

攒在掌心的青铜酒杯几乎要被他磨平花纹,就在祢衡以为董昭会将这个滑稽的表情持续一整个宴席的时候,忽然,董昭面色一变,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扶案起身。

“今日之宴,正是为了嘉奖功臣。费亭侯乃曹公之父,坐在尊席,合情合理。”

董昭对面,同样姓董的文官董承阴恻恻地盯着他。

董昭无惧于旁人的注视,心中却为自己捏了把汗。

顾至冷眼看着今晚的这场好戏,也观察着眼前这位“时刻为曹操解忧”的心腹之臣。

此人与旁人不同,他不仅擅长揣度曹操的心思,还不计手段,无原则地为曹操铺路。

祢衡用父子之论束缚曹操,他就反其道而行之,将重点聚集在今晚这场宴会的目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