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天家无父子

裴越亲自送明怡回府, 路上问她,要不要去接朱成毓。

明怡拒绝了,理由是她与朱成毓并不相熟, 去了只会叫人疑惑,且以她现在的身份, 出现在宁王府实在不适合。

当然, 更怕朱成毓认出她。

每每收到她回京的消息,那孩子总总要奔出京城几十里,高高兴兴迎她回来, 待回肃州,又死皮赖脸跟着送至燕山外,依依不舍, 他比成庆更黏她。只消她在京城, 他便赖在李家, 拉着她说长道短,若非祖母拦着,他还能爬上她的榻, 扬言要与她抵足夜谈。

在外人跟前,摆出嫡皇子的架势, 派头十足, 在她这儿, 嘴碎的很, 明明相隔上千里,他能隔三差五给她写信,时不时捎一车京城的土仪来,她那时多忙,有什么功夫听他絮絮叨叨, 一年半载也回不了他几封,即便回也如皇帝批阅奏章似的回了个“已阅”、“已知”,他却乐此不疲。

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裴越这边离开不久,谢礼便迈出牢狱,回奉天殿复命,眼眶哭得红肿,声线也带着沙哑,却还是尽量克制情绪告诉皇帝,一切已妥。

有人的死轻如鸿毛。

有人的死重于泰山。

诸如王显。

便是一贯冷血无情的帝王,对着王显坦然赴死,神情也终于有一丝撼动,问谢礼道,“他临终可说什么了?”

谢礼抬眸看着帝王,据实以告,“老首辅祈望陛下能准臣与裴阁老接手李襄一案,伸律法,张正义。”

皇帝微微愣了下,侧眸看向随行的内监,内监缓慢点头,皇帝便知此话属实。

旋即沉默了。

他承认,他对李襄一案是迟疑的。

身为帝王,他习惯一切在握,习惯独自立在权力巅峰,拿捏人心。

在有些人眼里,正义比性命重要,可在他眼里,江山大于一切,一切可能危害江山稳固的隐忧,他均要扼杀在摇篮里,李襄一案便是如此。

坐实李襄叛国,只会动摇军心,更勾动北燕的狼子野心。

同样,若李襄是被冤枉的,后果更是不可估量,整个肃州军,整个边关均会深受震动,一个保家卫国的边关主帅被钉在耻辱钉上整整三年还多,定会让民间沸反盈天,届时会出现何等局面,便是他自个也难以预料。

不是他心狠不想查,而是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不能查,也不敢查。

冤枉一两个臣子算得了什么,这世上被冤枉的人还少么?

在社稷稳固面前,一切皆得让路。

可有一样东西,他左右不了。

有一样东西,他摆布不了。

那便是民心。

王显以死,撼动民心,感化民心,鼓动民心。

并用民心压他。

史笔千秋,谁也不愿留下一个骂名。

皇帝权衡半晌,长长吁了一口气,吩咐刘珍,

“传旨,命裴越为主审,谢礼为陪审,共理李襄一案,着高旭将三年前此案一应档案移交都察院,待李襄病愈,准二人随时出入锦衣卫,提审人犯。”

谢礼闻言面色澎湃,高高举起双臂,长拜而下,“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刘珍当场研墨拟旨,盖了印玺,着小内使陪同谢礼去内阁并都察院宣旨。

这份圣旨发去内阁后,满朝轰动。

有人喜,有人忧。

喜的是七皇子终于沉冤昭雪,其舅的案子也有望重审,中宫一党重回朝局。

忧的是好不容易夺嫡有望,又被人摁回原处。

过去数十载,怀王蛰伏于暗处,看着恒王将七皇子斗下去,又暗中推波助澜将恒王也给推下台,好不容易熬出头,可惜被王显摆了一道,大好局面一朝倾覆,他如何甘心?

换作数年前,他尚且还能退,眼下退不得了。

有王显这一条命横亘在前,他与七皇子之间便是你死我活。

既然退不得,那就勇往直前。

鹿死谁手,尚且两说。

再说回刘珍这边,送走谢礼后,立即返回御书房,甫一抬眸,却奇怪地发现那位素来镇定的帝王,躬着修长的脊背扶在罗汉床前,要坐不坐,要立不立,好似远归的游人带着几分近乡情怯的忐忑,叫人摸不着头脑。

稍一思忖,刘珍又明悟过来。

七皇子要回来了。

父子生离三年,心里难免有隔阂。

毕竟是打小捧在掌心长大的嫡子,当年有多爱重,离心时的场面便有多惨烈,而今重逢……便有多尴尬。

他深深记得,当年锦衣卫将人带走时,那十五岁的高挑少年,被四名锦衣卫摁在奉天殿前的丹墀跪着,脸色惨白,猩红着一双眸子失望地盯着奉天殿的方向,骄傲到连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一个字也不曾辩驳,如被迫归鞘的宝剑,生生折了一身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