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1/27页)

珍珍和琪琪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们立刻找了小碗,冲到开水间,现场把米粉冲了,拿测量笔伸进去一测,小屏幕蹦出几个数字。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的测量笔在数字上说谎,可是有没有糖是真的。

事实上,以测量笔粗糙的精度,浓度低于一定程度,根本测不出来。它只会往低了报,不会无中生有。有糖的都可能显示为零。能显示数字就说明,无糖米粉不仅有糖,而且有不少。

这下子我和她们一样激动起来了。我们拉着女人的手,等都不再等,直接绕过前台小姐,吵闹着闯进办公室去。灯光虚幻的办公室被我们搅起一阵尘埃。

后来,事情轰轰烈烈地运行下去了。我们的小事情一点一点扩大,先是闹到检验部门,然后见报,再后来引起无糖食品严格标准建立的广泛呼吁。很多标明无糖的食品价格昂贵,但实际上只是个别工序的小小花招。不知道之前之后还有多少糖尿病小孩有过危险。

这样的结果让我觉得有点恍惚,就像那天在大楼,看到身边的世界觉得不真实。有时候,真相是经不起追寻的,一重表象的破裂,会引发许多重表象的揭开。

自从知道我的测量笔只是骗人,珍珍就开始露出“原来……”“好啊……”和“等着瞧”的一连串复杂表情,然后就开始试图找出我还有哪些其他地方忽悠了她。结果发现我以加班名义去打麻将,该买酱油的钱买了足球彩票,聊天软件上的甜言蜜语只是自动应答。于是,从那天之后,我的日子就慢慢变成了这样:

“珍珍,你穿这个还真好看。”

“真的?我才不信呢。你是不是懒得逛了,故意敷衍我?”

“周末我陪你逛街吧。”

“有什么事求我?没事?没事干吗显得这么殷勤?”

“我今天去趟小李家。”

“小李?还是小莉啊?几点去?住哪儿?坐什么车?我刚才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我不看,看你手机也没用。谁知道那显示的是真的假的!”

我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到了终点。生活里总有一些东西打破了就难以修复,打破了才知道好处,比如镜子,比如纯情,比如信任。我自己是懂了,只是我不知道,那些大楼里的人有没有懂。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日

绿

再次踏上这列火车的时候,三年已过。夜幕中的田野一片漆黑,无法勾勒的细节就像这一路匆匆经过的生活,速度那么快,然而什么都不曾看见。

西北的土地一马平川,没有钻入钻出的山洞,也没有让人不断转移注意力因而回避困扰的灯影霓虹,只有无限重复而深广的静夜,只有足以让人迷失在其中并且面对记忆的寂静的天穹。

三年的生活宛如这玻璃上的幻象,我以为能看到风景,窗口却始终如一。明亮的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映出正在欢愉游戏的身边的旅人,映出狭窄的个人空间和仓促的擦身而过,映出亘古不变的车厢的恒常。这正是我的路途,我的寻找。我想找到心底的那片绿洲,可是一路走来,只看到幻象。我仍然记得三年前望着天空时心底那清淡而单纯的愿望,不求闻达,不求显贵,只求听喜欢的音乐,读喜欢的书,在一个人流浪的路上迎向蓝色的阳光与流水,在天边清简而孤独的路的尽头与心里的绿洲不期而遇。现在想来,这愿望是如此固执。从那之后我走了很多路,绿洲却一直没有出现,窗口只映出恒常的车厢,拥挤却欢闹。

这一次回来,是收到学生寄来的信。三年前在这里支教一个月,留下些许未断的联络。当初教的学生中考刚刚结束,现在是高考结束。有两个孩子考上大学了,其中一个写信给我,要我无论如何来看看她们,吃一顿给她们庆祝的家里的面条。我欣然允诺。

学生住在山里,除了县城,她们哪里也没有去过。虽说西北的荒山不像西南那样险峻,但出山进城的旅费依旧让人无法负担。她们考上了大学,这就意味着可以走出山,走进这个看起来繁华的花花世界了。

记忆里还有三年前的那一趟火车。那一次是白天,阳光灿烂,平原辽阔一览无余,田地的四方形黄绿交错,路过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带着无忧无虑的茁壮抚慰生活的贫瘠,让人看了心生暖意。我们在车上拍了很多照片,同行的美国学生更是连连呼叫。对他们来说,贫瘠不是问题,这样的异域风情,连贫瘠都是一种风情。我们在车厢里讨论时事、生活梦想、未来的世界。美国学生总有一种在我看来有些夸张的拯救世界的热情,口中不停说着领导、改变、救助,仿佛他们的到来真能拯救这片古老的土地。他们的话语映着窗外灿烂的太阳,显得热气升腾,我们坐在对面,常常沉默以对。一个美国女孩问我们生活的激情,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爱好、关于学术、关于寻常生活,她问我们为什么都是逃离世界的激情,一个男孩说,世间黑暗,让人无处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