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陆云铮坠入深渊中,难以自拔。
他不相信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他是给林贵妃上尊号的头号功臣,打败了周党,建立了新的内阁秩序,长久在朝中担任四梁八柱的角色,是整个帝国运行的核心。甚至他收服了文官集团,成为了天下清流使人的领袖。
怎么突然就……?
成也贵妃败也贵妃,当初他因支持贵妃而上位,如今因反对贵妃而贬谪。前首辅周有谦的昨天,就是他的今天。
他以为得到的一切是因为自己的才华,能力,治国的方略……等等这些真真切切的东西,其实大错特错了,他不过是一只借了东风的小小纸鹞,贵妃石榴裙下一株卑微的菟丝花,藤蔓攀登,依附乔木,充当皇贵妃在朝野中的话事人。
如今他反对皇贵妃,相当于自断根脉,焉能不遭贬谪。
他以为他是个成熟的官员了,翻个筋斗云就能到天涯海角,实则从未跳出佛祖的手掌心。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爱妻成控帮亲不帮理。陆云铮掺入立后的漩涡,拨动了那条敏感的神经。江浔比他幸运些,支持皇贵妃为后。
林贵妃上尊号一事中,陆云铮站对了队,江浔站错了队。
林静照当皇后一事中,江浔站对了队,陆云铮站错了队。
命运弄人。
帝王之心更凉薄狠愎,陆云铮被削职后,圣上有意将他的种种劣迹公布于天下,列数罪名丝毫不遮掩,包括他僭越在内廷乘轿辇,不着道家法服不佩香叶冠等等,条条桩桩,将他打为一个颉颃儒家礼教的典型,在朝受士大夫唾骂,在野则遭百姓鄙视。
完了,全都完了。
陆云铮心灰意冷之下连自裁的心都有了,他输得干干净净,帝王如斯薄情寡义,剥夺了他的一切,完全不顾往昔恩义。
耳边只萦绕着周有谦曾说过的一句话——
“陛下根本不是可以教化的明君圣主!”
陛下不是皇太子训教下的正统继承人,而是一个来自遥远藩地野性难驯的世子。陛下自然也不在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之道,任意做个冷血无情的暴君。
这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陆云铮这样想,只是囿于臣子的视野。
从朱缙的角度,这一切又变得合理起来。
帝王没有无缘无故的奖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罚,宠幸林贵妃不是因为爱,是利用她在朝中当杠杆,平衡群臣,剪除异己。
在这场指鹿为马的游戏中,“信奉皇贵妃”成为铁的准则,画出一条红线在群臣的脑袋上,比红线矮的可以顺利用过,比红线高的则要被削掉脑袋。正因为宠幸林贵妃和沉迷斋醮这两件事足够荒唐,依旧愿意追随的臣子才被证明有足够的忠心,才具有指鹿为马的潜力。
帝王想除掉谁,都能用妻控这个人设当幌子。任凭神仙只要扣上个不敬皇贵妃的罪名,算是判死罪了,朝野也不会闹起太大舆论。毕竟陛下爱妻人尽皆知,触碰底线是人臣的不对了。
至于向天下公布陆云铮过去种种罪过,帝王驭下之术的一种,为的是抬高君威,挫败陆云铮的锐气。使功莫如使过,这样当事人会有种自己犯了莫大罪过的错觉,心理防线首先崩溃。
这样歹毒地公开宣布臣僚错误,也使得群臣进入一种人人监督旁人,人人又被监督的气氛中。只要抬高赏格,加大处罚,臣僚自然争先恐后地告密,除掉对手以求自身升迁。
本次,江浔赚得盆满钵满,陆云铮落魄贬谪,人人皆是摆布的棋子。
内廷中再无人敢乘私家轿辇了。
因为陆云铮的事,人人意识到,你僭越皇家的,皇家会一样不少地还给你。
……
陆云铮遭此重创哪肯轻易服输,多次上疏给陛下,具言江浔父子之恶毒和自己之清白无辜,求陛下明鉴。
圣上不听,亦不见。
陆云铮颓唐地回到大宅中,鼻腔酸软。
朝中劾奏他的奏章纷纷如雪片,所幸圣上网开一面,只夺了他的官位,没有把房基和财产没收。
料峭的春风宛若隆冬呼呼灌进袖口中,让人骨头缝儿发寒。野火烧不尽的漫坡荒草,全然失去了生机,树叶一截截张牙舞爪的黑色驱赶,乌鸦三三两两地栖息其间。
陆云铮痴痴然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昔日首辅之尊已荡然无存,宛若成了一场大病,头重脚轻,脑袋忽悠忽悠地晃。他怀疑自己脑袋里全是浆糊,要么就是进水了,否则何以蠢到去反对林贵妃为后?
林贵妃是什么人,陛下能容别人反对她?
他全然为这个国家考虑,谁又知道他这一片忠心?他热血衷肠,落得个萧瑟下场。他不写青词,不戴香叶冠难道就是错吗?
江家此刻一定在弹冠相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