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死亡从未如此鲜活真切地逼近在面前,白绫、毒酒、匕首三者排列,散发着丝丝阴晦恐怖的气息,恰似殿堂外风雨大作的天色。
林静照心口猛地收缩,怔然抬头望向九五之尊,似难以置信,幽深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朱缙居于极端,凝重如山,人主之尊譬如堂,没有任何权力的禁忌,此番要她陪葬是下明诏。
天子要谁死,谁能不死?
林静照讪讪收回视线,最是无情帝王家,长期以来她笼闭深宫,苟延残喘博取性命,怕的就是走到这一步。
陆云铮前些日的跪宫无意中将她逼至绝路,她身为后妃与外男有牵扯,于皇家礼法不容。
可悲的是,她到此刻还没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她曾试过用白绫缠上脖颈,失重垂坠的那一刻太痛了,太不甘了。最好的死亡方式是患病,慢慢地消耗生命,平平静静走到最后一刻。
“皇贵妃。”
宫羽及时叫回了出神的她,提醒道,“请您选一样。”
君王既赐她,由不得她不选。
林静照虚汗如雨,咬紧牙关,凝向劲装结束铁面无情的宫羽,仿佛又回到了被关押在诏狱日日夜夜接受拷问的岁月。
她一阵恍惚,全身骨架如灰尘般散开,又觉得现在自戕挺好的,脱离尘世的牢笼,死后还可以和陆云铮合葬。
她缓了片刻,理智稍稍回笼,南面而面君,最后叩首道:“荷蒙君上深恩厚爱,不胜铭感。臣妾愿陛下万岁安康,愿山河长治久安。”
嗓音低沉几乎被外界噼啪的暴雨声淹没,绷紧如琴弦,强抑往上涌的血气,死人一样的沉寂。
朱缙嗯了声,身影比最黑的夜色更深邃,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林静照手指筛糠地伸向匕首,毒酒虽最快致命,她还是喜欢匕首,匕首最飒气,她从小舞刀弄枪,曾练出一身引以为傲的武功,习武之人死也要死在刀剑之下的。
紧要关头就要来了。
林静照闭眼猛戳心脏,匕首冲刺。
朱缙垂了垂鸦睫,一记眼色飘给宫羽。宫羽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往前半步,守在了皇贵妃身侧咫尺之处。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哐啷突兀之声,匕首摔在了地上。
临了她终究是不甘心,不情愿。
朱泓还没找到,她还有救命稻草,有微渺的希望,她还年轻。
所有人皆颇感意外,包括朱缙。
林静照猛地叩首,砰砰直响,与生俱来的生命力焕发出强大的求生欲,灵魂深处振聋发聩地喊出:
“求陛下饶命,臣妾是陛下的皇贵妃,不愿与他人合葬,陛下莫要赶臣妾走。”
“宫里不缺臣妾一口饭,臣妾宁肯做婢子留在宫中,朝夕侍奉陛下,助您修玄访仙,炼造丹药,诵读青词,做您膝下一捧盂童子。”
“陛下既决定杀陆云铮,今后内阁江浔势必独大,留着臣妾可牵制江浔。先太子尚未找到,臣妾或许能为陛下提供更多的线索,亦可做陛下在朝中的挡箭牌。”
她额头淤青,宛若山巅的残雪快要被晒化,形容枯槁支零破碎,卖力地宣扬自己的好处。
即便知道这种恳求多半是无用的,无用功也要做。在绝对生死面前没有情情爱爱,哪怕让她亲手杀了陆云铮,她也做得。
朱缙一直盯着她的匕首,方才不动声色地掐紧了手掌,臂上暴出松枝般浅蓝色的青筋,见她终又贪生怕死地把刀放下,紧绷的弦才放松下来。
他换了个姿势,装若旁若无事,寂然旁观着她声泪俱下的哀求,并未轻易恻隐。端坐如仪,理智而冷静地拷问她:
“与他在一起是你的夙愿,今日朕降下恩赏,怎么你还不愿了?”
林静照停止了叩首,目色铿然,摇摇晃晃地起身,斗胆迈上九重玉阶,未经允许擅作主张,来到君王面前。
殿内飘荡着虚无缥缈的仙雾,朱缙倚在威武龙腾的椅上,敞开两条长腿,垂裳曳地,眉目眯着沾了雨色,且瞧她的所作所为。
无声的氛围织成一室旖旎。
她熟门熟路地在他膝前跪下,身子前倾,颠倒衣裳,香肩半露,捧着他绣云龙纹的皂靴,诚惶诚恐,挤出层层叠叠的笑,态貌宛若卖唱的风尘女子,极尽卖弄之态。
“臣妾不愿,臣妾只喜欢您临幸臣妾的感觉。宁埋骨乱葬岗不入他人穴圹,堕青云之志。江杳死了就死了,世上再无江杳,唯有您的妃子林静照。”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枝枯黄的柳条,正是那日他用来戏弄她的。她讨好地堆笑,塞在他手中,宛若亲自交出拴脖的枷锁,痴凝的眼神含着希冀。
“臣妾晚上服侍您,您再用这个可好?”
朱缙任由她摆弄着,这柳枝他那日只是信手一捡,没想到她还留着。柳枝已然枯黄,嫩香之气散尽,再无当日意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