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林静照此刻正头戴青绉纱帽,身着圆领灰袍,浑然一副阉宦打扮。

听朱缙那清癯孤峭若绝壁松风的嗓音,刻意点她的名,多半是认出她来了。

她贝齿紧咬,进退维谷,若此刻暴露身份直接求饶也是拉不下脸的。当着朱缙倒没什么,关键还有孙美人在,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迟滞了那么一弹指的工夫,她僵直地转过身来,俛首撩开青纱来到内殿,端起茶壶依言为主子奉茶。

孙美人显然对这么一个忽然闯入的第三人不甚满意,俏眉微锁,连连向皇帝撒娇。添茶水这种事她也可以效劳,完全不用太监服侍。

朱缙却由得林静照做,幽邃冥黑的长目深处飘过一缕光亮,眉梢略向上挑起,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对孙美人置若罔闻。

林静照顿感恶寒,身上沉甸甸的有了无比的重量,有点消受不起。克服了半晌,才勉强镇定住心神。

绛雪轩不比显清宫的清净圣洁,壁间烛光似明似暗,暖色调的陈设使殿内充斥一股阴翳之气。孙美人依偎在侧,巧颜欢笑,使尽浑身解数,喋喋不休地对君王撒娇。

林静照目不斜视,内心警钟连连敲响,茶水漂浮些微沫子,希望快点倒完出去,这做太监的勾当以后是再也不做了。

朱缙忽然伸手,清冷而温柔地将她额前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林静照顿如电流酥过,战栗了下,秀眉锁起,寒碜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站立的位置恰好将孙美人的视线挡住了。

朱缙淡淡审视着她这身衣裳,蕴含几缕奚落,一双仙鹤目,在风里撒了把碎星星。

“陛下请用。”

她的声线是凝重的,希望他可以点到为止,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朱缙施施然接过茶盏,仍若有若无逡巡在她灰青的太监服身上。

林静照青筋浮起,呼吸收紧几分,琢磨着应对这场面。为了在深宫中博得一丝生机,她当真耗尽心力。端茶送水的事她还做得,只是别让她伺候他和嫔妃就行。

半晌,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接过茶盏,几根冰凉柔腻的手指却正好搭在她手指上,“这么烫,叫朕如何用?”

茶水明明是温凉正好的,林静照贴着瓷杯都不觉得烫。

她短暂沉默,“那奴才再沏来。”

他四平八稳地嗯了声。

林静照欲将茶盏撤回来,挪了两挪,朱缙有意握着不撒手,双方不动声色地彼此周旋。茶盏悬在半空中很奇怪的位置,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孙美人正在旁边,随时可能看见,烛光恍惚,使室内愈加朦胧烧灼。

她微微着恼,稍大了力气撤回那茶盏。谁料对方忽然撒手,褐色的茶水泼溅出来一些,弄得两人手背俱是湿淋淋。

朱缙瞥了眼手背上的褐渍,一本正经,“怎么做事的。”

“奴才有罪。”

林静照颔首,不卑不亢。

他眉弓一跳,俯身掐起她下颌,“是认错的态度?”

她亦不动声色地挑眉,丝丝扣扣,“那陛下要如何?”

双方眼神碰撞,场面已暧然得不像话。

孙美人在旁观这二人有些奇怪,宽大的帽檐遮挡了那内侍的容貌,恍若太秀气了些。见茶水泼洒,她忙见缝插针地凑上前,欲替帝王擦干净,朱缙却扬了扬手,单单要那内侍伺候。

林静照齿冷,多少怀着些抵触的情绪。既做了奴才,恢复贵妃的身份肯定不那么容易。端来了金水盆和巾帕,使君王清洗。

朱缙冷白嶙峋的手浸入水中,皮薄青筋,淡色青筋不施力而微凸,在倒影粼粼蜡光的水盆中越发显得高洁。

她抬眼窥了下,眸光闪烁。

他水静风平地净完了手,以巾帕擦了擦,随即将巾帕重重扔到水中,反过来溅了一片水花。

林静照激灵,被溅得一衣襟水点,险些直接扔了盆子跌坐。

“您……”

朱缙挑挑眉,正对向她。

正当此时,敬事房的人求见,该是翻牌子的时辰了。

孙美人微微鼓舞,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入宫以来陛下第一次翻牌子,平日陛下每每宠幸昭华宫的皇贵妃,今晚皇贵妃不在,她又尽心侍奉了陛下一整晚,总该轮到她了。

“请陛下翻牌子。”

皇贵妃的牌子已磨损得字迹不清,足见圣眷优渥。

林静照微微颔下首,巧妙避开锋芒。朱缙选谁侍寝本质上和她没关系,但若孙美人之流得宠,恐会反过来狠狠害她,倒不如她在后宫一枝独秀,先下手制衡旁人。这叫宁教我负天下人,勿教天下人负我。

爹爹现在是内阁首辅,她在后宫得宠能保全江氏满门的稳固。陆云铮已死,生者还得尽力存活下去,恩宠现在是她的武器,能给她带来许多东西,她得去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