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朱缙以湘王世子初登基时,面对权臣、外戚、宦官各方面的汹涌威胁,势单力孤,幸而找到了林静照这把好用的刀刃,将前朝的权臣和外戚扫荡一空,废除宦官,逢凶化吉。

而今他皇柄在握,不能过河拆桥,亲手磨掉昔年辛苦栽培的刀刃。

他身边可用心腹之人很少,林静照算一个,锦衣卫算一个。

抛开感情不谈,这次如果任徐党将林静照拖下水,下次遭殃的便是锦衣卫。

他的心腹将逐渐被蚕食掉,相当于闭塞了五感,砍掉了四肢,空坐在冰冷的皇位上丧失实权。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要先下手为强,率先将一切收拢掌控在手。

大臣们不需要做聪明人,只需要做傀儡——任他傀儡线随意操纵的木偶便好,相反不听话的木偶要被剪之灭之。

幽静的深殿,金锁窗外雪花酥酥。

膏烛细长的火苗明亮夺目,带来了光,也给这深邃的殿宇增了温度。

人影浓黑修长,夜一样的墨色。

林静照在榻上熟睡着,均匀的呼吸和沙沙落雪之声同样节奏。

朱缙一边陪着她,一边立在书桌边提笔濡墨,于圣谕中这样批道:

“朝臣因己酉年‘梃杖百官’一事怀恨在心,逞志自快,蓄意诬陷皇贵妃,玷污司法神圣,京中普降冤雪而衮衮诸公无一上报,错斩忠良,无君无父,欺天灭祖。今三法司涉事官员逮至诏狱拷讯,再议以闻!”

圣谕在群臣中传阅。

“忠良”两个明晃晃大字直接给皇贵妃定了性,任再傻的人也看得出,陛下这是要为皇贵妃翻案。

所谓指鹿为马,是鹿是马都无所谓,陛下说他是鹿就是鹿,陛下说他是马就是马。

同样,陛下说她是忠良便是忠良,陛下说她是妖妃便是妖妃。至于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有谁在乎。

皇贵妃,陛下一个生命情结。

他对臣僚的服从性测试以皇贵妃作标准,他的傀儡术通过皇贵妃实现。

顺皇贵妃者昌,逆皇贵妃者亡。陛下半生以来的喜怒好恶,生杀擢贬,目标理想多半与皇贵妃相关。

老臣览谕纷纷痛哭流涕,感极悲怆。何德何能担得起“无君无父”四字,他们一直忠心耿耿,君父冤枉了他们呀,冤枉了他们呀。

君父用这样重的字眼,他们无地自容,连撞墙而死的念头都有了。

冬日下雪本是常事,陛下却上纲上线咬死不放。

如果这场雪真代表所谓“冤情”的话,那三法司前三次给林静照判死刑完全是误判——重大纰漏草菅人命——完全是要以死谢罪的。

锦衣卫将刑部尚书韩涛,刑部侍郎王明,左都御史费观,副都御史李庆文,大理寺卿赵全,大理寺少卿孙云等等三法司大员全部逮系入狱,以“朋党诬蔑”论处,严刑拷打。

一时间诏狱人满为患,滔天的哀嚎声惊得枝头寒鸦扑棱棱振翅而飞,群官朝登天子堂,暮成阶下囚。

震惊全国,史书单翻一页记载此事。

因为一桩板上钉钉的死刑案,三法司大员通通锒铛获罪入狱,这放在历朝历代都绝无仅有。

皇贵妃进宫以来,创造了无数个绝无仅有,再离奇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也见怪不怪。

诏狱中,酷吏阴森可怕地狞笑着,手持各种刑具,过往林静照所受耻辱千倍万倍招架在三司大员身上。

三法司来了一次大换血,徐青山辛苦经营多年渗透到六部的势力一朝灰飞烟灭,很难不怀疑皇帝这次是借题发作,暗地里磨刀霍霍早对准了内阁。

闻得此讯时,徐青山头重脚轻恍惚然险些没站住,天塌了。

他太小看那位穷乡僻壤的年轻皇帝了,而今覆水难收,皇帝借暴雪之事大作文章,握着道德舆论的制高点,他首府之尊也无法捞出三司的人。

本以为妖妃进了诏狱死刑便板上钉钉了,孰料还能翻案。

忠良纷纷入狱,一些奔竞谄媚小人全面接手了三法司。

原来高高在上的审判官变成了被审判的犯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负俨然逆转。

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

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最会体察圣意,他本人与内阁有深仇大恨,对三法司群官铁面无情上大刑,痛加折磨,严刑逼供,直到问出“标准”答案。

三法司大员平日养尊处优,坐拥娇妻美妾,备受下属点头哈腰的尊敬,端端是清白无暇的士大夫,何尝受过这等精神和心灵的双重屈辱,在刑具之下扭曲哀嚎,恐怖瘆人。

声嘶力竭的忠贞呐喊脱不出诏狱的黑牢,铮铮铁打的傲骨也受不住沾血的刑具,诏狱是个没有真理的地方。

宫羽手持狼牙皮鞭,在黑森森的牢室间来回巡逻,见刑部尚书韩涛被绑在十字架上,衣冠散乱,遍体鳞伤,犹傲然目光灼灼瞪向他,如欲烧出火焰,一副不服不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