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回去的时候,连绵春雨还在下。
林静照望着窗外掠过的市井街衢,来时尚有期待,回时空余剩下疲惫,心情恰如头顶铅灰色的天空一样黯淡阴翳。
她知自己即将又被锁回深不见底的幽宫,这一锁一辈子能否再踏出来很难说。皇帝是坐在至高宝座上的权力囚徒,她则是陪葬品。
或许被江宅破败萧森的景象所累,二人各自沉静着未曾开口。
沙沙的雨膏漏在车篷上,溅起一片片闪光的飞沫,远处乌云如墨般厚重黑暗。
朱缙静静看着那些荒凉的风景,覆住她的手,道:“回宫朕有话同你说。”
林静照大抵猜到了是什么话,眉目低沉,神如一片如霜的月色,几缕发丝在窗外吹来的瑟瑟寒风中飘来荡去。
归途远比来路要快,前一刻还在人声熙攘的市井,后一刻便到了庄严肃穆的天子之所。
可笑的是,林静照对后者竟更熟悉,更有种回家的感觉,莫名的归属感。
姜黄色的琉璃瓦顶正浸在一片雨雾中,满砌白釉的汉白玉水淋泛着光亮。
远方,苍翠万寿山作为整个皇宫的屏障,如烟雨中一巨人,蹒跚的身躯老态龙钟守卫着皇权。
至显清宫,二人的衣裳都不湿。
林静照这身二色水田服简洁柔软,比拖着长长裙尾的贵妃衣制穿着更舒服——恰似她初入宫那日,穿的一身民间姑娘的朴素水田服。
曾经她跪在君王面前,求君王放过。现在她仍跪在君王面前,等君王审判。
朱缙有话跟她说。
他坐在殿座龙椅之上,权力之巅,天下事皆是他一人的私事。君父者宰治天下苍生,操生杀予夺之权,永为万民之主,忠于他才是终于人间正道。
这件压抑的殿堂中,他曾经赐给她三样工具自裁,而今他将凤冠霞帔赐到她面前,使她脱胎换骨成为皇后,满足江家女昔日所有雄心壮志,虚荣野心,光彻江氏门楣,恢复她破碎的梦。
“咯噔”张全恭敬将凤袍凤冠奉于面前,地面发出细微的轻响。
林静照犹痴痴跪着,凝神,去俯视那她曾经被勒令脱下的皇后服制,宝印宝册。
朱缙庄重的仪态和肃然的心境,以最深沉的情调,正色道:“皇贵妃,朕晋你为皇后。千秋百岁与帝齐体,死后共葬一陵,不离不弃。”
虽然她没有子嗣,但无妨,多少离经叛道的事在他这一朝都首开先例了,添一位无子的皇后没什么。只要她点头,其它的事由他摆平。
香炉中烟雾如尺规一线攀升,天子面前空气浸透着规矩,无形炙热逼人的威压,可怕肃穆骇重,令人喘不过气。
金琐窗隔绝了外界蚕嚼桑叶的春雨声,殿堂似层层链条捆绑的紧绷之所。
林静照对帝王这一邀请早存心理准备,她曾被勒令脱下凤袍打入诏狱,声名狼藉,没想到还有机会重新登临后位。
他对她到底有仁慈在,或曰她尚有残余利用价值,从这些日他对她温存关照里有迹可循。
凤冠折射金色光斑刺入人眼,不似盛世的礼物,倒像是千钧之重的镣铐。
皇贵妃服制尚且穿得如斯沉重,何谈皇后,穿上了这辈子都褪不下来。
她神色不移,平静道:“陛下是与臣妾商量,还是命令?”
高处的人道:“是商量。”
朱缙的指不自觉扣在御案上,发出细微响动,透露了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以至于她良久没出声,他也没催,免得催出不理想的答案,他不想因二人一时口角,轻率毁掉了这重大抉择。
良久,林静照开口:“那恕臣妾不从命。”
朱缙的心咯噔一沉,遍体生凉,沉沉灭灭的眸光雪寒射向她:“为什么。”
他这样问得奇怪,很不似他风格,好像在问为什么“选别人而不是我”一样。
林静照只理智地答道:“陛下会有更好的继后人选,臣妾不适合。”
“朕和元后形同陌路,未曾同床共枕过。虽是继后,却和元后无甚分别。”
朱缙神色冷肃,嗟悼之际,不自禁说出几句挽留之词,“朕除了你没有过别人。”
她风情月白:“嗯,臣妾知道。”
他微微严厉:“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
她根本不知道他对她的心。
林静照沉默无语。
满室死寂,时间失去了流逝。凤冠闪烁着饱满的光,如暗沉沉天空中银汤匙一样的月亮,映得人发蒙。
良久,她终于再度开口:“昔日陛下言待臣妾价值散尽后,便放臣妾走。而今权奸已灭,先太子已被捕,臣妾一介残缺病躯再无可取之处,请陛下兑现当日诺言。”
空荡荡的殿堂中,回荡着她无情的话,一遍遍敲击旁听者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