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谢隐山说完原委, 话音落下之后,天生城的这间书房内,便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烛火摇曳, 忽明忽暗。
他不敢抬目,长跪不起。
对面之人一言不发,他只听到从头顶方向传来渐重的呼吸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他的脊背之上, 压得他无法透气。
自天王从洛阳启程西归开始, 每日便有上言不绝,无不是劝他顺天应人,登基称帝。这些人里,有天王的部下, 有投自孙荣的部分旧人,甚至还有不知何处来的耆老与乡贤,他们苦苦跪候在天王行船经过的水边埠头上, 只为得见天王一面,好献上他们手中高举的万民书。天王以天时未到, 四海未定, 断不可效仿孙荣为由,一概不应,这才消停了下去。
回到天生城后, 他名义在此督战, 实际因受此前复发的旧伤困扰,也只能暂时在此养身。
谢隐山不愿带来这样的消息,然而无法避开。
良久, 天王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在了他的耳边,那声音苍哑而低沉,气息虚浮,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给我。”
谢隐山取出藏在袖中一只小匣。这匣极轻,然而,却又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
在天王的注视之下,他从地上起身,双手捧住,上前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天王盯着看了片刻,缓缓伸手过去,指触到冰凉的木纹,顿了一下,打开匣盖。
匣中露出一小片布包。他揭开布包一角,当目光落到内中之物,手在空中僵住了。
一小截苍白的残指静静地卧在其中,断口处沾着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然而,颜色却依旧刺目至极。
天王那伸出的颤手便如此停在空中,他死死地盯着,眼皮不住地剧烈跳动着。片刻后,似咬牙,继续朝它探去。就在快要触到之时,“啪”一声,匣盖猛地合上,天王紧紧地闭上了眼。
“你为何……不拦……”
片刻之后,谢隐山听到他发出了一道发抖着的斥责之声。
“你为何不阻拦!”
他又一字一句切齿似地重复了一遍,猛然睁目,目光如刀,直刺谢隐山,人也猛地站了起来,双掌重重地压在案上,撑着身体,愤怒地向他俯压过去,状若噬人。
谢隐山扑地,额头重重触地:“是属下的过!请天王处置!”
天王整个人浑身战栗,便如此盯着他,呼哧呼哧大口地喘息了片刻,浑身的力气与精血又好似被抽离而去,闭目僵了许久,忽然,低低地道:“起来吧。”
“孤知道,他是要用这手段来报复孤……”
“你怎可能阻止的了……”
面前之人,仿佛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雄鹰,一头失去爪牙的猛虎。他昔日的威严与霸道,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憔悴,神色惨淡。
“退兵罢!”他怆然说道,微微拂了拂手,便继续定望着面前的木匣,一动不动。
退兵本是意料中事。谢隐山行至门口,将这道命令传了出去。他的心情,非但没有任何放松,反而愈发沉重了几分。
这样的结局,实是残酷。
一直以来,天王在河东军民的眼中,无异于是莫大的敌对。提及天王,最多的,恐怕就是厌恨与恐惧之情。
强势纵然如同天王,也不敢贸然强行公布此事,唯一的顾忌,就是少主的感受。他自己却在这个时候,甘冒遭昔日亲朋部下鄙弃的可能,抛去他原本引以为荣的身份,自己向着世人公开了此事。
若非激愤自弃到了极点,怎可能做出如此决绝的反应。
断指之举,更是彻底地斩了二人间最后尚存的一丝血亲的关联,再也没有任何的余地了。
从此往后,除非上天能够降下奇迹,否则,天王只怕是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重续父子的关系。
天王应也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一时愤怒之下的施压,换来的,会是如此一个局面。
看去是少主屈服,然而,在这一节被斩下的骨血面前,天王一败涂地。
“他人呢?”
许久过去,书房中再次响起一道沙哑的问话之声。
谢隐山见他身形晃了一下,欲上去搀扶,他自己又扶着案晃坐回去。
“他既已公开身份,如今河东人怕也是难容他了。他怎样了……”他低问,面容笼罩着深深的无力之感。
关于身份之事,当夜传遍整个军营,说什么的都有。在起初的震惊过后,潞州军中便起了不少埋怨乃至迁怒的情绪,河东将士则多为沉默,上下避而不谈,甚至为此还发生了一场斗殴,起由便是几个河东军士听到潞州军士在背后非议,出手打了起来。
虽然风波很快平息,随后,刺史也严令部下不许任何再谈论半句,然而,又如何能阻挡的住私下的议论,传到河东或是太原府,想必也是很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