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2/2页)
独耳老人噗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满头冷汗,颤颤巍巍地双手合十,额头抵住手埋到土地上,念念有词地祷告着,祈求蛾首的息怒。
飞蛾在夜空中翩飞,它们投下冰冷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凡人。
许久,它们终于再度开口:‘伟大的蛾首宽恕你,只是你需要尽快准备好你的继任者,担任下一任祭司。’
颤抖着松了一口气,老村长连连点头:“村里新一代的孩子们之中,蛾首似乎最为中意孙家那个幺儿。”
“只是她的父母过于愚昧,还不情愿向神献上她……但没关系,”村长喘了一口,撩起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我会继续劝说他们,让他们相信,成为蛾首的祭司是无与伦比的荣幸。”
说话间,他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被神看中的小女孩,浮现出她那双躲在母亲身后的、惊惧不安的双眼,思绪不由得飘忽起来,回到遥远的曾经。
独耳老人是在十二岁那年,正式经由仪式,成为蛾首的祭司、蜂蟻村的领导者的。
那时,尚且年幼懵懂的他被几个成年人拉离父母身边,远远围观的村民们保持着沉默,他所能听见的一切唯有飞蛾嗡嗡的振翅之声,还有父母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他也不禁害怕起来,双腿不断地蹬踹着,在山林间划出两道深刻的痕迹。
最后,他被按在一口漆黑的洞穴之前,无数拱卫此地的飞蛾停在洞穴石壁上,像是一双双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感受到,押送他过来的成年人似乎也在恐惧,按住他的手正在轻颤——紧接着,一抹寒光在他眼前划过,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吹毛可断的刀身倒映出他淌满涕泪的面孔。
那柄匕首被高高举起,停顿一瞬,随即重重落下……
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是在尖叫的吧?
但当那骤然被割去的左耳滚落在地时,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已经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飙出的鲜血染红了目力所及之内的一切。
然后,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飞蛾在某种意志的指令下,落到了他血流不止的左耳伤口处,敛起双翅,向耳道中爬行。
到了那时候,痛苦早已被麻痹,他怔怔地趴在地上,视线盯着眼前布满抓痕的土地,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那一刻,庞大而无序的知识被灌入他的脑海,他终于听见了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他听见双翅如人面的飞蛾们在窃窃私语;
听见押他前来的村民们心中的惧怕咒骂;
听见一切含有恶意、惧怕、怒火的语言……
“语言”像是被赋予了形态,正如蚕吐丝一样,从人的口中吐出,飘散在各处;而含有恶意的“诅咒”则是污浊的深黑色,裹挟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
在游丝般的语言之中,他同样找到了来自他父母的哭喊。
但这些饱含悲怆的丝线混杂在众多语言中,色泽灰暗,毫不明显,令他倏然感到乏善可陈,不值得一顾。
在胸膛中,原本作为孩子的天真和情感仿佛被骤然抽去了,唯有对于蛾首的信仰和敬畏如同旭日升起,指引他坚定践行的道路。
——就在那一天,他完成了光荣的蜕变,因蛾首的选择而变得与众不同,不再囿于作为普通人的庸庸碌碌的一生。
“真是可笑。”
收敛思绪,如今已垂垂老矣的村长摇摇头,评价他的继任者的父母,“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成为祭司带来的,会是永恒的蜕变和新生……”
“新祭司只是经由他们的身体和血脉,诞生于世,但她永远不会属于他们——我们会是蛾首的孩子,为祂牧养子民的代理人。”
“从此,人世间的亲缘和情感将与我们无关,我们只为信奉蛾首而存在着,并在死后蜕下臃肿的肉体,真正成为蛾的子女……”
翕动着干瘪的嘴唇,村长如此喃喃自语。
他像是在嘲笑其余村民的不虔与无知,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一直以来坚持的道路,是无比正确而光辉的。
飞蛾在老人头顶嗡嗡低鸣,表达着赞许:
‘只要完成这一次破蛹,伟大的蛾首将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等到那天,所有生灵都将被祂恩赐,踏入死亡和新生交接的不灭永恒之中。’
独耳老人深吸一口气,与众飞蛾异口同声道:
“——万事皆服从于伟大的蜕秽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