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刘钦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杀机被陆宁远撞破,也不尴尬,只一愣后便回答:“我睡梦中听见你呻唤,想看看你伤,怎么,弄疼你了吗?”
他自己也知道,查看伤口查到把手按在脖颈上,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于是说完这句马上又唤道:“靖方!”
他不无亲密地叫出陆宁远的字,声音当中既激动、又欣喜,脸上表情也是一般,只不知今夜月光是否明亮,屋里点没点灯,能让陆宁远瞧见。
“我道是谁救了我,不想竟是你!长安一别,已经三载,云树之思,无日不切切萦怀,只可惜我瞎了眼睛,瞧不见你的面貌。”
陆宁远只沉默以对。床头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响动,随后握在刘钦小臂上的手松开,旁边那道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升高了些,听来是他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
刘钦暗暗吃惊。除去本来的伤之外,听说陆宁远为了救他突围,身上还又受了几处刀伤,虽然伤口都不深,且躲开了要害,可也该够他喝一壶的,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坐起来的力气。
刘钦顺势想起这一天来的情形,心中的那点杀意也就散了,正要再说什么,旁边士兵已惊喜出声:“啊!千总醒了!”
“快打点水来!”
“我去打水!到没到换药的时候?”
那边丁零当啷地自顾忙起来,陆宁远却把人挥退,只叫李椹进来,问:“这是在哪?”
“朱家村。”李椹答:“离邳州就两天的路。派出去的探子说附近有小股夏人,但只在周围打转,应该暂时没有进犯的意思,要进城吗?”
“进。”陆宁远道。
李椹点头,想想又问:“进城之后,又往哪去?”
“修整一下,之后我要去趟总督行辕。你们就在城里等我,不用随我一道。”
李椹听得一愣。当日叛出雍营之时,他们就都没打算再回去,如今怎么又有反覆?况且已经做了叛将,陆宁远有几个脑袋,还敢去解定方的大营?怕是核验了身份,马上就要军法从事!
他皱一皱眉,觉着极为不妥,但看陆宁远神态坚决,知道定有缘故,也就没说什么。
陆宁远喝了水,又问了几句夜间防备、如何从百姓手中购粮的事,李椹一一作答。到后来陆宁远咳得不成样子,又交代几句,就让他走了。
等门关上之后,陆宁远压低声音对刘钦道:“殿下不必忧心,等到了城里就给殿下找郎中瞧瞧眼睛,一定可以治好。”
刘钦这会儿已知道他此来居心未必有多叵测,也就不说先前的丧气话,附和了句“但愿如此”,随后道:“靖方,我失陷夏营当中已有三月,多亏你舍命救我解脱樊笼,如此厚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殿下……”陆宁远声音蓦地哑了,“殿下不必报答。”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还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我对大龙他们只说是你的一个朋友,你再这样拘谨,我可就要露馅了。你就随意称呼我就行……小时候你怎么叫我来着?”刘钦言笑晏晏,要不是刚才曾将手放在陆宁远脖颈上面,倒也足以取信于人。
陆宁远沉默着不说话。
刘钦本也不愿小时候的称呼再从如今的他口中说出,听他不语,毫不在意,又道:“只是我不明白,你那样救我,我谢你还唯恐不及,你怎么反倒装成不认识我的模样,好像生怕我报答你不成?”
这句看似随意,其实问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因着眼睛看不见,因此他问过之后下意识地朝陆宁远倾了倾耳朵,唯恐错过半点。
陆宁远从旁瞧着他的动作,顿了好一阵子,终于回答:“我之前背叛上官,已被雍军除名,怕你听说是我之后,不肯和我走,这才不得以换了名字,请你别见怪。”
他这说辞还算合乎情理,但刘钦半个字也不相信——不然像这般寻常的答案,哪能当得起他这般吞吞吐吐的作态?方才等待的那功夫,他就已经知道,一会儿无论陆宁远说什么,恐怕都不是实情。
刘钦自己惯常心口不一,但不能容忍旁人有事瞒他,尤其他还一时猜不出内情,白白让人蒙在鼓里,只觉心中烦郁,脸上神情也跟着淡了些,不欲再费口舌,正想找个由头睡觉,却听陆宁远主动开口,低低地问:“你身上……痛么?”
刘钦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问:“嗯?”
陆宁远好像也知道自己这话没头没脑,忽地大咳起来,方才话里透出的那一点异样的情愫全被这声声咳嗽掩在后面。好一阵子,他才止住咳又问:“你在夏营当中吃了不少苦头吧?”
刘钦下意识地摸了下手。那里曾被呼延震合掌洞穿过,在他活着的每个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但现在那里只有一片光滑,没有半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