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第2/2页)
他这一番话,譬如一道惊雷,从九天之上轰然落下,听在刘钦耳中,不啻一道震彻天地的巨响,可在这座小小的村庄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听见。
外面,官兵正在集结,城里市集上的百姓来来往往,高楼上飘来笙歌之声,运河两岸的纤夫拉着载有巨木的大船,正一步一步往上游走着。雍国的天幕上,或晴或雨,就像往常一般平静。
那一天,许多百姓想送儿子跟随翟广一起走,翟广全都拒绝了,说自己此去太过危险,不能带那么多人,况且他们都没受过训练,遭遇官兵只会白白送死;还说自己几年内一定会再回来,到时如果各位父老还没改主意,那时候再加入也还不晚。
许多百姓沿路相送,把他送出村子,又生生送出好几里地,才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等终于同这些百姓分开,刘钦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心中明白,翟广不回来则已,一旦回来,这里便非他大雍朝廷所有了。
此后,他们昼夜兼程地行军,在只有几十匹马的情况下,一日夜要走近百里。刘钦在江北见过许多军队,知道像这般行军,以他所见,几乎没有第二支能够做到。没人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人掉队,所有人都鼓着一口气,一路往前。
刘钦有一匹马,自己也长于骑术,但没两天大腿内侧就磨破了,从早到晚一直流血,咬着牙没说,知道旁人也不会好到哪去,心中只有愈发敬重。
他想要的答案已经彻底找到了,可他没有任何轻松之感,一个比建康城里的风云莫测、比夏人的劲弓铁骑还要沉重十倍、百倍的庞然大物陡然现出身形。有些人懵懂数十年,有些人懵懂一辈子,但只要有一次瞧见了它,从此就再没有一日能视而不见了。
最危险的一次,一队官兵在不到一里地外,与他们堪堪擦身而过。
他们先前往这个方向派去的斥候不知为何一个也没回来,这一队官兵的行踪还是附近百姓跑过来告诉他们的。按翟广之前探得的情况,他应当是在几支官兵的缝隙当中穿过,可这支人马比他之前探得、估计出来的早到了足足两天。
他不知道官军当中出了什么变故,抑或是自己收到的消息哪里有错,也不知道这队人过去,前面还有没有更多官兵,有的话又在哪里,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命所有人就地隐蔽,让这队官兵过去。
上天或许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与这队官兵遭遇时正值夜晚,附近又有一片密林,远远看去深黑一片,几步开外就不见人影。
他手下几百人钻进林中,熄灭了手中火把,给仅有的几匹马绑紧了嘴,一人嘴里叼了一片树叶,静悄悄地看着官军在不远处经过,一只只火把连缀成一条条长龙,带着噼啪的火声,在他们眼前同样静悄悄地滑过。
这支官兵走得很快,步伐十分整齐,没有人胡乱吆喝,除去来来往往的传令兵外,也没有人乱走,队首与队尾的阵型几乎看不出差别。
刘钦向他们多瞧去了一眼。明知道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刘缵已不可能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自己,这时候他出现在官军眼前,已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却也一声没出,反而在此情此景之下,肩膀一阵轻抖,心跳也跟着快了几分。
忽然间,他肩头一沉,轻轻转头看去,翟广把那只铁打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用力握了一握。一阵夜风掠过繁密的树梢,在他身前倏忽穿过,刘钦瞧见,翟广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感激、安慰,更带几分自炫,让不远处的火光一映,像是两点明星,一瞬间打在他心上。
忽然间,他起了争强之心,像从前渴望夺回在他眼里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位置、像渴望把被夏人占去的山川湖海一点点拿回来一样,那样强烈地渴望起什么。
心跳得愈发地快,几乎要按捺不住,他于是从翟广身上收回视线,看向那队已经快要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官兵,然后就在队伍最后面瞧见了陆宁远。
他坐在马上,微微弓着脊背,不住地左右看着,又一次转过脸时,似乎看向了他所在的这片黑暗。刘钦几乎以为他看见了自己,但是没有,陆宁远又转回头,把手里的缰绳抓了又抓,火把的光从他脸上掠过,他没有再看回来。
刘钦张一张嘴,终究没有做声,但他知道,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