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永平八年,镇守北方边境的陆元谅因受谗言,自知不免,不愿受辱于人,便在被传召进京之前,于大同自杀。消息传来,举国震动,许多人只是或震惊或痛心于北面痛失藩屏,而薛容与看到的却是些更深的东西。
他那时正在通政司衙门做一个小小的七品经历,所掌职事,不过收发文移及用印而已。可就是这芝麻一般的小官,每日经手着来来往往无数文书,让他有了许多就近观摩政事的机会。
那段时间,他几乎谢绝了一切交往,白日里如饥似渴地阅读,晚上回家,便挑着一盏孤灯,时常彻夜思索。
房间中只有他一个人,烛花静静燃着,时不时摇晃两下,却一点声响也不发出,窗口间或明或暗的月同样默默无语,只是无声注视而已。
于是多少明悟在这漫长的苦思中生发,唯有茕茕孑立的长夜独醒者在寂静当中听了见它那轻而又轻的敲门声。
薛容与看到了许多,也想了许多,越是如此,便越是忧心烈烈。
他感到不能再沉默下去,于是在又一个安静的夜里,挑亮了烛火,挥笔写下一封奏疏。
这封奏疏凝注了他全部心血,倾洒下一腔忠悃,洋洋洒洒五千字,他坚信这就算不是一剂良药,至少也是一记警钟。
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大雍的天空,照常日升月落,晴而复雨,龙争虎斗的朝堂上,无人在意一只衰草间鼓劲大鸣的寒蛩。
后来,在朝野间素有令名的清流宰相荀廷鹤死了,被举朝目之为奸佞的洪维民父子也死了,夏人加紧了南侵的脚步,朝廷则一次又一次地派下捐输。位于长安的那颗心脏把千百根血管扎入乡野之中,鼓足了劲力地抽血,可是这个一百余岁的巨人,还是虚弱得站不起来。
薛容与瞧见,巨人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抽来的血从无数破孔当中涌出,他这一个小小的经历,挥动手臂大声疾呼着,没有人听见,奋力堵死一处,再看其他地方,却是依然血流如注,有如覆舟之水,一片汪洋。
他终于心灰意冷,想自己颇有家产,足以终老,也不必再问世事,便辞官回到故里。
国是日非,可故乡的山水依然如旧。他手执竹杖,北游敬亭山,南登谢眺楼,让湖光山色消磨着胸中的嶒棱丘壑,也消磨着自己。
可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人生一世,又能这样消磨多久?他大雍剩下的这半壁江山,又能经受住多少日销月铄的消磨?
可现在,就在这个与平日没有两样的寻常的夜里,这个年轻的储君,或许还是这巨人的下一颗心脏,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的庭院当中。
若说是一场梦,这三十七年之间,他也从没做过这样的梦。从这个储贰之君口中说出的,是他自己心中的话,在他那双年轻的眼中看到的,是他这几年日日夜夜所见之景……他如何能不身为之战、魂为之销?
“循名责实以定黜陟,明定刑赏以振风纪,爱养元元以固邦本。”薛容与看着刘钦,慢慢挺直了背,“臣当日奏章之中,还有这样几点。”
刘钦肃容道:“愿闻明教。”
薛容与却是大声喊道:“我有贵客,取酒来!”
刘钦一愣,过得一阵,就见一个女子持酒前来,将酒具一一摆在桌上,身姿婀娜,昏暗中瞧不出华贵与否,头上发饰简洁,却也一眼便不是丫鬟打扮。
薛容与向刘钦介绍:“这是拙荆。”又对她道:“这是长安来的贵客。”
刘钦为着避嫌,并不靠近,远远点头示意。
薛容与妻子拾起漆盘起身,亦是回了一礼,笑道:“我家老爷数年不曾待客,自从回乡以来,也还没再同别人喝过酒,今日破例,我心里实在好奇,这才忍不住出来一睹贵客,失礼之处,还望尊驾见谅。”
“不敢。”刘钦道。若按平日的礼节,这时他该反过来对她称誉两句,但他对薛容与的识见颇为敬重,担忧这样一说,语显轻薄,便按下了剩下的话。在她脸上一瞥,便即移开视线,心里忽然想:现在城里发生的闹剧,宫里来的宦官满城抓少女进宫,薛容与可听说了?嗯,他家在这里,想来不会不知。
这会儿他才知道薛容与为何在身上筑出那么厚一层硬壳。要是浑浑噩噩、目无所见之人倒也罢了,他这等人,若非如此,哪里熬得过一日?
薛容与之妻向丈夫望去一眼,自去了,等她走后,刘钦把这一路所见略略同薛容与讲了。他说的时候,薛容与并不打断,一言不发,听他说罢一件事,便仰头饮一杯酒,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着。
先前朝廷南渡的时候,太子与大军失散,普天下已是无人不知。后来刘钦现身江北,死守睢州、又击败夏人之事,他也略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