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刘钦独身回到起点,本来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虽然天子护卫一个都不在身边,但整个围场都由禁军严密把守住,外人很难进来,他自己又年轻力壮,也出不了什么危险。
但陆宁远、秦良弼沿着刘钦事先规定好的路线较量骑术归来,却是先后惊觉:啊?陛下丢了!
等在起点的韩玉等人均说没看到刘钦再回来,方才两人在水边、在大营也都没见到刘钦。陆宁远二话不说,马上又沿着刚才的路线去找;稍晚一点赶来的秦良弼弄清状况后呆了一呆,同样顾不上下马喘一口气,即刻也扭头去寻,和陆宁远反着走。
但等两人半道上汇合,相视一眼,都知道对方没找到刘钦。秦良弼纳罕道:“陛下是有什么急务处理去了么?也没留下句话。”
陆宁远不语。从小刘钦就常常在林中迷路,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缘故。他沉思一阵,觉着事关重大,不可耽搁,对秦良弼道:“秦指挥,你去寻朱孝,让他点齐现在能用的禁军,假作搜捕猎物,沿着林子寻找陛下。切记不可声张,不能让旁人发现。”
秦良弼也是历事之人,如何不知厉害,当下应了声,拨马便去。走到一半,想起刚才陆宁远一副对他发号施令之态,而自己竟然也真听了他的,不免后知后觉地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
那边,陆宁远却没急着找更多人,在原地想了一阵,然后往水边去。
回到刚才骑马经过的水边,刘钦自然不在那里,他便溯流而上,想着碰碰运气。走了一阵,遇上几个同僚,见他风头正盛,想同他搭几句话。
他无暇应付,看他们脸上神色,应当也不知道刘钦失踪的事,没法打听,也就不多言语,点点头便自去了。不想竟从此落下一个恃才傲物的名声,一直持续了数年,却是后话。
往前走了一阵,仍然不见刘钦踪影。他便暗悔起来,或许刘钦不在上游,刚才应当顺流而下才是。但已经走了这么远,再回头也迟了,只能又往前找。谁知坚持着打马又走一阵,忽然就瞧见刘钦。
刘钦临水而立,姿态放松,携的那张长弓被他随意拄在地上,正对着身前几个文臣说着什么。在他面前不远站着的人陆宁远也熟悉,正是薛容与和几个同样参与改革的大臣。看各人面上神情,似乎谈的不是什么机密,不知他们可知现在围场中的禁军已经全都发动起来,想来正分批进到密林中寻找刘钦?
陆宁远松一口气,放慢了马。又走近一点,刘钦就瞧见了他,微微一愣,随后笑着招呼他过去。
陆宁远于是跳下马走过去,对他和众人各自一礼,因有旁人在场,就也不急着发问。正打算回去通知禁军别再找了,那边刘钦却结束了对话,朝他问来:“靖方,刚才是谁赢了?”
陆宁远答:“是臣赢了。”
刘钦虽然希望他代自己胜过秦良弼,但听说他当真赢了,仍不免有些诧异,下意识低头向他左腿瞥去。陆宁远一赧,迎着刘钦的目光勉强站定了没动,左腿却有些发热。
刘钦按下讶然,忽然想到,当年陆元谅身死,陆宁远以这么一副残废之身,那么一个多少年来连马都不会骑的文弱少年,孤身去江北,都经历了什么,才在自己又一次见到他时,成为举足轻重的方面大将的?
以他那样的腿,要从马上摔下来过多少次,才能有这般不输正常人,甚至比他、比秦良弼这样身经百战之人还要更精湛的骑术?要忍耐下多少痛苦,才能照常行军、作战、千里奔袭、杀敌建功?
从前他不关心,也就从没想到过此节,哪怕与陆宁远同朝为官,在朝堂上打过许多次照面,还被他登门拜访过,对他与自己分开之后的经历,也都事不关己,不曾留意。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意识到,上一世的陆宁远,还有此刻正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经历过的实在比他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而这样的一个人,最后竟被投进大狱,死在他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爬上的马背上。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还有在这个人世间又一次睁开眼的那刻,他又想着什么呢?他可是与几年前的自己一样,也怀着一腔刻骨的怨毒和恨意?
不,不是的……刘钦从陆宁远的腿上转开眼,看向他面孔。陆宁远神情沉静,或许还有点羞涩无措——每每被他凝目注视时便会出现,不仔细瞧便注意不到,这次也是一般。
但在这张脸上,却丝毫不见任何苦难、艰辛所留下来的衰苦印记。不是现在没有,上一世、这一世,似乎从来都不曾有过。除去偶尔露出、又很快被驱散的死水般的绝望之外,便是如像现在这样的沉静。
那些他曾经历过的,即使于刘钦这旁观者听来也称得上是摧心剖肝的,不是掩藏在他眉目间、面孔外,如果它们当真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的话,那想必是一刀一刀刻在了他骨头上面——在这一瞬间,刘钦想起在狱中见到陆宁远时,他趴在墙边,伸出舌头,狗一般用力舔舐着墙上水珠的求生之状,后知后觉地微微一震,察觉到种在先前亲眼看见此景的瞬间被他忽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