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第2/2页)
哪有将新人、旧人置于一地,让他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共事的道理?难道举朝再没有一个知兵的文官不成了么?
他一时有些愤愤不平,看陆宁远,并不频频拾箸,显得有些胃口缺缺,两只眼睛果然时不时便转到周章身上,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却同李椹设想的不同——
那是探究的、困惑的、甚至是狐疑的。好像正同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宁远一样,陆宁远也在审视着周章。他在看什么?
忽然,周章迎着陆宁远的视线看回去,问:“将军来此多日,观此地兵员如何?”
他方才一面吃饭,一面交谈,一面暗自对每人的能力品性都下了判断。陆宁远与他们不同,对此人,周章早就识得了,除去在江北共事时之外,当初平定刘骥之乱,两人也算是曾鼎力配合过。
他一向了解陆宁远的用兵之能,也大概清楚他的性格,按说对他该比对席间旁人更加了解,但他总有一种感觉,陆宁远身体当中好像藏着比他所能看见的大得多的东西,好像水面上的冰,只露一点在外面,水面下的才是真容。
在这个人身上,总有些让他始料不及的东西,像刀枪突出,那不期然的锋刃携着寒意逼到他身前来,甚至曾一度割开他的皮肉——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陆宁远忽然闯入他家,焦急却又笃定地大声道:“周章不可信!”最初的愕然过后,周章才发觉,自己平生所经的最锋利的利刃也不过如此,他被这一句话豁然洞开了。
后面也果然如陆宁远所说的那样,他背叛了刘钦,将他告诉给自己的计划出卖给了刘缵,即便目的是为了救他。
而幸运之处在于,刘钦也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告诉给他的计划是假的,向他求助,也不过是想要借他之口误导刘缵——刘钦早料到他会那样做了。他那辗转反侧、天人交战过千百回后怀着莫大愧疚的肝肠寸断般的无奈之举,原来早已是刘钦计划里的一部分……
何等决绝!
刘钦在谋划那一切的时候,是如何想着他的?他竟是计划着自己的背叛,又暗暗等待着它的发生的么?那个夜晚,踏入自己家中,用那两只恳切的眼睛求助一般望着他的刘钦,怀着那样的想法,心中可曾有过一点犹豫?在等待着他的答案的时候,刘钦面孔上浮现出的希冀之色,又有几分出自真心?
而那个夜晚忽然闯入的陆宁远,又是凭什么对他下了那样的断言的?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陆宁远的回答十分简洁:“两淮之地多是因夏人袭扰而无家可归的流民,民心可用!”
在说话时,他看向周章的眼神不像刚才那般锐利,回归了一贯的模样,周章却忽地想起当初在睢州时也曾被他用类似刚才的眼神瞧过。那时他并不当一回事,现在想来,原来陆宁远从那样早的时候,就在心里对他暗暗下过评判了么?却是凭得什么?
他一时心中微乱,顾忌着眼下都是同僚,所说也都是公事,隐忍着并不发作,一顿本就是公事公办的宴席吃得愈发索然无味了。
好容易等接风的宴席散场,周章被簇拥着出去,又被簇拥着送到府衙门口,竟没机会同陆宁远单独说一句话。等收拾好房间,安顿好行李,陆宁远按他在席间最后的要求呈来军中账册时,因左右再没旁人,周章便干脆直言发问:“将军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陆宁远一怔,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
对周章,他自然是有疑惑的,不止是为他这一世的出卖,更为他上一世就出卖了刘钦,然后又好像怀着莫大的伤心和意兴萧索辞官而去,一直到他死前都再不曾入朝。
他想知道原因,并非出自好奇,而是这原因关乎着周章在朝中到底有多危险——他知道自己到了江北,轻易便不会回去,但周章不同,他迟早要再入朝的,入朝回到刘钦身边。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就要开口发问了。他如果开口,定是直言发问,他想不出什么委婉曲折,也没有额外的心思去想。不知问出口后会是怎样的结果,但结果如何他都有能力承受。
但最后他忍住了,看向周章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
因为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周章是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的了。他即便仍是心有异志,那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自己如果仍有忧虑,那就是对刘钦的小觑了。
“没有。”陆宁远平静地答,眼中锐利的神色一点点退去,让他重新变回旁人惯见的那一块石头。
他把记载了军中这一阵子用度的账册递给周章,让他代天子查阅。周章看他一眼,见了他面上神情,没有问第二遍,顿了顿,然后接过来低头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