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翟广围城足足一个多月,无论是景山还是他,事先都全未料到。

刘钦离京,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连生死都不分明,朝野议论纷纷,人心浮动,京师空虚,且不说各地能战之兵都在江北,就连京营兵也有一部分随刘钦北上。

在此之前,刚好又有一场大霜,一场大旱,生民艰难,穷则思变,于蛰伏有年的翟广而言,想要有所伸展,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他再度揭竿,在最初力量还不很强时,地方官员不愿承认他竟然在自己治下露头,以为马上就能将他扑灭,也就没有向朝廷报告,才让他逮到机会冲出省界,一眨眼的功夫,便如野火燎原,威不可挡。

翟广与朝廷为敌得久了,知道再像之前那么四处流窜,被人赶到哪就打到哪,用不多久就还会被压下去,务必找准一个地方站稳,好好经营,才是长久之道。

这里不能离京城太近,却也不能太偏远。太靠近雍国腹心,朝廷定然倾举国之力而来,可要是离得太远,人口财赋又不足以偏安。四川现在让吴宗义把持得铁桶一般,连夏人都撬不开缝,思来想去,最适合的地方,当在两广、湖南。

可翟广是北方人,许多兄弟也不愿离家太远,他起兵之后,就没借着大好形势马上向南,反而从太平府往东,一路打到常州,至于被江阴一城耽搁一月有余,则实不在计划之内。

江阴并不重要,在翟广的谋划当中,此地太过靠近京城,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可江阴又太重要了,翟广感觉得到,不把此处攻下,他要同刘钦争夺的东西便不存在了。

为此他没有听从宋鸿羽几次劝他弃此地于不顾、引兵他处的谏言,而是亲自带着士卒埋头打起了苦战、恶战。他付出了许多,但结果毕竟是好的,现在到了他为自己解惑、也给麾下士卒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他不像攻破其他城池之后,对被押解到他面前的地方官横眉冷对,而是亲自解起了周维岳手腕上的绳子。周维岳的一口唾沫却让他霍然一惊,下意识地动作一顿,瞪大了眼睛,在他身旁的景山更是一声暴喝,猛然拔刀在手。

“想死是吧!”

“等等!”

翟广从怔愣中醒神,抬手握住了景山小臂。再晚一眨眼的功夫,周维岳身上恐怕就要多个窟窿,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翟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

威震东南,万民敬仰,翟广已经几年没尝过屈辱的滋味了。周维岳的那一口唾沫却还在脸上,风一过带着瑟瑟凉意。

有片刻的功夫,翟广脸上殊无笑意,眼睛下面那道长疤猛然跳了一跳,但随后,他抬手抹干了脸,呵呵一笑,绕到周维岳后面,三两下替他解开绳子。

“周县令,你在求死。”翟广直起身来,回到周维岳面前,“可我不会杀你,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大哥,和他废什么话!”景山挣出手来,满脸杀气,可是顾忌着翟广,没有立时动手,强自忍下口气。让人唾在脸上,翟广能风轻云淡,他可轻淡不了,一会儿周维岳说话要是胆敢在嘴里含根狗骨头,翟广再拦,他也非扒了他皮不可!

周维岳不语,眼睛像是翻了一翻。景山火气又腾地上来,翟广却知道他听见了自己的话,拿手势安抚过景山,继续道:“我刚刚查看过城防。”

说着,他抬眼看看,对周维岳点了点头,“很完备,是下了大功夫的,可想守这么久,那还差得多呢。”

翟广对自己的队伍很有信心,他麾下将士,几乎就没有怕死的,只要一声令下,战士们提刀就往前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谁都知道攻城战死伤很大,可不管交给哪一营,哪一营就鼓勇而前,不仅不怕,反而还当成是种荣耀。

现在雍国朝廷已经开始集合大军,翟广为着尽早攻下此地,然后抓紧退走,亲自带着将士们日夜猛攻。交手多年,他清楚雍军和他自己的力量,因此也就无法想象,周维岳凭借一个县城,竟然能坚守这么长的时间。

只是这些自夸的话,也不必去说它。翟广只是道:“我在城下看到,有很多民兵帮忙,进城之后在城门附近也看到很多,你答应了他们什么,他们这么帮你?”

他脸上被擦干净了,可那口唾沫还握在手心里面,但即便如此,翟广面上仍是恳切、关心之色,不见半点怒意、半点威风。

周维岳撇眉看看他,心中同样惊讶。他唾那一口,只为求死,可翟广非但没有发作,问话也全然出他意料之外。

这个贼子,这个几度弄兵潢池,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这个趁着刘钦有疾,就急哄哄跳出来搅弄风雨的无耻小人,已经把他当做阶下之囚,大可以随意处置。可他却不是在他面前得意洋洋,耀武扬威,而是真心实意地在向他请教,好像他心中真有疑难要解,好像这问题的答案对他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