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刘钦愕然呆在了那里。
陆宁远的话,这寥寥数语,不是摇撼着他,而是拨动了他身体当中某一条细细的线,只有一根,却牵动了他的血肉,让他猛然感到一阵疼痛,随后什么轰然而过,只是一瞬之间,一泓酸苦的水忽然涌上喉头。
在刚得知陆宁远坠崖的消息时,在赶来的一路上,在看到陆宁远的第一眼,都没有如此。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孤独,就在他的面前,不知为何,他蓦地两眼一湿,眼泪就滚了下来。
陆宁远也愕然呆住了。
很快,他回过神来,奋力地从床榻间抬头,不住挣扎着身体,想要起来。
可他身受重伤,浑身的骨头都断了,内脏摔破,身前还有林九思拿刀隔开的一道长长的裂口,只是拿特制的线缝上,又用包扎紧紧裹住,无论怎么样地挣扎,都不可能从床上起来。
他用力抬起手,一次一次尝试,可是只能举起一点,什么也够不到,只有抓在刘钦袖子上,紧紧抓住,又从袖子找他的胳膊。
血沫从喉咙间涌出,越涌越多,他被噎得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将它们吐出,下一口却又涌上。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奋力挣扎,紧盯着刘钦,向着他长长地梗起脖颈,想要把两肩从床榻间抬起,两只眼睛里现出焦急又祈求的神色。
刘钦吓了一跳,忙按住他肩膀,要他躺回床上,可陆宁远仍顶着他的手想要起身。
刘钦不解其意,匆忙间弯下腰,向他凑得更近,陆宁远愈发伸长脖子,想要靠近他。于是刘钦又弯了弯腰,向他低下了头。
陆宁远终于碰到他的脸,偏头拿额头、脸颊把他的泪水蹭掉了。
“为什么……”陆宁远把他的脸擦拭干净,吐出血沫,长长出一口气,“为什么哭?我又……”
“不是。”刘钦在他说完之前连忙打断了他。
他重新直起身,同陆宁远分开,看他吐了满襟的血,不由心惊,“我没有伤心。我只是……你躺好,我去叫林九思来。”
陆宁远仍是摇头,这次刘钦没理会他,拨开他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在上面按了一按,起身出去,换林九思进来,他自己则留在外面。
陆宁远没力气拉住他。
他已经脱险,之前在床边守着的那些人就都被刘钦赶走,自己在的时候不许别人也来探视。
这会儿他心乱如麻,没法再转回去,想陆宁远应当也想见见其他人,而其他人也急着见他,就对门口的韩玉吩咐两句,自己走了。
宁武关的县衙里为他打扫出了一间院落,刘钦径自回去,在屋里坐了一阵,憋闷难忍,好像天花板要向着头顶跌落,只得又披衣出去。
朔方的风不比江南,一阵一阵好像刀子割来,他在院中站了半晌,让它千刀万剐之后,才渐渐回过些神,千万缕思绪全都被烈风卷走,只剩下一个留在心里。
陆宁远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亲人。父母姊妹兄弟,这些常人都有的,他都没有,孤零零一个漂泊世间。他只有自己,自己是他最爱的人。可如果连他最亲、最爱的人都并不懂他,不真正爱他、怜惜他,是啊……那他岂不真是太孤独了!
从前,在他为曾小云的事同陆宁远大发雷霆,又因为这大发雷霆而同他提出分开时,陆宁远两只手臂脱臼,却还用嘴叼住他的手,那时他心里想着什么,为什么竟会如此,自己心里可明白么?
在南下平叛的时候,在陆宁远一封一封给他写下没有回音的信时,他又想着什么?等得胜回到京城,再见到他,陆宁远打量他的面孔,目光幽深地对他轻轻说出“你还在生病”这几个字时,他又想着什么?
当陆宁远很轻很轻,像风一样将嘴唇从他脸上轻轻掠过、又或者用力抱紧了他,在他舌头上发狠地啃咬时,在他一遍、一遍,在各种时候没完没了地对他说着“对不起”时,在他临行之前,拿眼睛在他面孔上深深凝视、又或者偷偷打量时,陆宁远都想着什么,自己可有片刻明白?
看着陆宁远日渐消瘦,得知他变得不爱吃饭、经常生病,发现他的来信和之前隐隐有了一丝不同时,他可曾多花心思,去到陆宁远心里,翻一翻原因……
或者只是问一问他,或许只要他问,陆宁远就什么都和他说了。
刘钦突然不堪这满院的烈烈狂风,踉跄着扶住廊柱。
马上,朱孝过来扶他,刘钦将他一把挥开,瞪视回去,有一瞬间,脸上竟然带上了厉色。
结束了。他心中道,随后熟悉的念头涌上来,推着他就要让他做出和之前两次一样的选择。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于陆宁远犯下无法原谅的大错了,比之前的加在一起都要更大、更严峻。不就此分开,往后相对,他如何再去看陆宁远的眼睛,如何能再把手放在他身上?陆宁远又如何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