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载沉载浮的海 (八)
只见那知客脸上勃然变色,正要说什么,旁边另一位知客拦住他,说:“请程小姐稍等。”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程小姐,天寒雨大,请移步。”
静漪跟着进了大门。门厅阔朗。知客请她稍坐,人便告退,往府里去了。静漪看着他急匆匆的脚步而去,又有仆人过来,给她上了一杯热茶。静漪没心思喝茶。她胃里灼痛。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辗转这么长的旅程,刚刚又使力气折腾了那么久,她今天只是在四太太那里喝过一杯咖啡而已。
又有人登门。
知客迎送。
来来往往的人,满面凄容。
静漪只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她,静漪、静漪……她想抬手堵住耳朵,但双手此时无比沉重,且酸痛,似乎到这里来,已经用尽了力气。随着诵经声响起,那声音消失了。
静漪浑身发冷,慢慢地站起来,四下里看看,想找出那声音自哪里来。
她不自觉地抬起脚步,往内宅走。
那位知客恰好回来,一见她已走出门厅,忙拦阻。他面上神情尽管有些为难,还是说:“程小姐,戴夫人有话,这不是程小姐该来的地方,请程小姐这就回吧。戴家从前不欢迎、今后也不欢迎程小姐。”
静漪把他的话字字都听在了耳中,心就一个劲儿的往下沉,她恨不得双手托住自己的心,也好别这么难受。
她问:“戴伯母……戴夫人这么说?”
知客沉默,似乎也是在极力忍耐。
静漪心里顿时如倒翻了香炉,烟尘四起。
“我要见戴夫人。我是为了孟元来的……”她说。
“程小姐,孟元不在了。您从此也不必再来了。”知客说。
“他当然不在!我知道。他在去纽约的船上,眼见着就该到了的……可是竟然有人造谣,说他……”静漪声音越来越紧。
知客冷淡地看着静漪,缓慢而清楚地说:“程小姐,孟元去不了纽约了,他走了。”
“你在说什么,他上了去纽约的船,怎么会去不了纽约了?去不了纽约去哪儿?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我去找他。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空洞的屋里,只有静漪更空洞的声音。
一阵风起,诵经声随风而至。那冷风似乎是要把她的身体穿透,让她浑身打战。
“他究竟去哪儿了?”她问。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惨白的脸。像门楼上的白幡。
“程小姐,你真想知道孟元去哪儿了?可以!孟赫,你去照顾其他客人。”忽然有个穿着白麻布袍子的女子出现在知客身后,被称为“孟赫”的知客略侧了下身表示知道了。那女子冷冷地看着程静漪,说:“程小姐,还认得出我吗?我是戴孟允。你不是想见孟元?跟我来。”
静漪的身子有些僵硬,却毫不迟疑地跟上了戴孟允的脚步。她似乎是听到了谁的一声叹息,冰冷的蛇一样滑进了她的耳蜗,冷,且带来沉重的疼痛。
她攥紧了拳头。
有丫头打着灯笼走在前头。白色的灯笼,光透出来,却不觉得温暖。而那光极暗淡,照不了太远,眼下的路都几乎看不清。
静漪下台阶的时候险些绊倒。孟允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拽住。
孟允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一层一层浇上冷水去冻好的透明的冰人,静漪觉得自己被这一抓,也已经冻了个五成。
“走稳。”孟允不待静漪站稳,松了手。
静漪紧跟着戴孟允往里走。诵经声、举哀声真切而悠远,越来越响。她的心跳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戴孟允带着静漪走到了灵堂前。
静漪抬头。
硕大冰冷的雨滴打在她额头上。
孟允冷冷的,并不言语,只看着静漪茫然的站在灵堂前,好似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她猛地过来推了静漪一把。静漪“呼”的一下,整个人扑在了供桌上,桌上的贡品噼里啪啦的倒了一片,她急忙扶住桌子,眼睛是越过供桌和牌位看到了棺材上那个大大的“奠”字,顿时头晕目眩起来。
“你不是要见孟元?”戴孟允冷冷地问。
静漪猛的转身。
四周的声音忽的静下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眼前这团白。这团白在出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刃,朝她面门掷来……“孟元就在这里。你见到了。可以走了。”戴孟允说。
静漪扶着供桌。
灵堂里的烟气呛的她咳嗽。
诵经的和尚位子列在一边,土黄色的袈裟暗暗的仿佛散发着僵硬腐朽的味道。
“不是要带我见孟元吗?他在哪?不见到他我绝不会走。”静漪说。手指扣在供桌上。身子已经快要不会动了,这几句话说的却清晰。心里是有些什么在慢慢地扩大,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待见了孟元,她要好好儿地说一说,怎么见到他,是这么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