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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有个地洞钻,就是我那会儿看见这样一个外公的心情。羞耻、愤怒、惊惶、厌恶……综合着我的心境。
我的班主任,故意装模作样地问:这是谁的家长啊?请站起来认领!我的羞愤抵到墙角了,我须得快速站起,冲出教室,跑向外面,耳朵依然躲不掉猛追上来的哄笑声,同学哈哈笑,老师呵呵笑,最后只剩下我那沉陷在酒精中的外公嘶哑的、咬字不清的呼喊声:你跑忒快我怎赶得上?你这昧良心的女女,嫌我给你丢脸了!忘了我疼你?
我终于停步,等他。看着他几欲倒地,又歪斜着努力站稳,终于还是扑趴在地上了。大雨过后依然细雨如诉的积水的地面,他不顾泥水,挣扎而起,终归没能把自己撑起来,让我无端联想起朱自清的《父亲》,那个爬在栏杆上难以越过的笨胖的身躯,一样的不雅,难堪。我忍着气,走过去,半拽半拖地把眼前这个瘦小的老头拎起来,让他的重量放到我的一个肩上,驾着的感觉,我一瞬间就懂了。
我努力协调他的醉步,否则还得回到原点上。我现在只能理智些,把他早点带回家,交给我外婆。走出学校操场,是一段煤渣铺成的窄马路,不再积水难行。行人寥落,我庆幸我们别扭的行走没谁在意。
煤渣小路穿过绵延的玉米地,纷披的玉米叶子在雨中像披着蓑衣的人,显出寒冷萧索的样子。现在是中午,若是晚上,走在这样的路上,需要点胆量。我外公也是这么想的吧,反正只要轮到我值周,我晚归走到这条路上,在小路一端的入口,准有外公在等我。知道我放学晚,我外公会多走两里地,等在煤渣路的一端,远远看见一个黑影子,烟袋锅的火星一明一灭,那火星是属于我外公的。
猛然出现心中的这个黑影子在这一刻平息了我心中的恼意,我平定情绪,努力忍受外公的酒气,慢慢地扶着他走上河桥,过了桥,就到家了。我带外公停在桥栏上,托扶着他的手臂,使他无力的双腿得到休息,看着河里翻腾的浑黄的河水,低头看软弱的外公的脸,想,这一刻没我,外公也许会掉进河里淹死。一个念头堵在心中:为什么外公总要喝醉呢?
外公每次进城必要喝醉,每次酒醒后都跟外婆解释:遇见以前店里的老伙计了,哪有不醉的理!
以前外公是开染坊的,在城里,前店后作坊,很是风光了些日子,据说美妾都娶了一个。我有次大胆问外公美妾的往事,心怀了挨耳光的准备,不料他倒洒脱:哪里是妾?是正房!不会生养嘛,才被家里逼迫着休了嘛。
休了前妻的外公娶了方圆几十里闻名的程先生的女儿。程先生的女儿就是我现在的外婆,这会儿她坐在干燥的炕头,见我掮着酒气醺醺的外公回来,一点不抱怨,笑眯眯地:死老头子又喝醉了!进城就喝醉!喝醉就辛苦我女女!外婆赶两步把外公接过去,帮外公换拖鞋抹袜,扶外公躺平,热水袋也暖在外公脚下了。嘱咐都小声,说,睡一觉就好了。女女你也去喝杯水,劳累你了。
外婆这时候点着她那双残脚,不紧不忙地去给外公生火做饭了。永远是姜丝萝卜丝豆腐丝白菜丝的疙瘩汤。外婆说,喝醉的人睡醒后喝上一碗这面汤,不伤胃,不烧心,清醒得快。
说起远近闻名的程先生的女儿,闻名的理由就是她那个先生爹不准她缠脚,外婆的母亲缠一次,外公喝令放一次,三缠三放之后,我外婆的脚彻底残了。外婆一生都认为一个携带着一双大脚的女人,且是半残的脚,连天足都称不上,这个女人就是丑女人。当年嫁不出去的我外婆打好了当一辈子老处女的准备,没料想休了不会生养的媳妇的我外公来娶她。即便自己从城里嫁到了山里,心里却是感激的。这感激嫁接在另一个女人的痛苦上,使得我外婆觉得她的感激需要噤声。
被外公休了的女人后来占有了外公的染坊,这是外公的赔偿,所以我外公每次进城都醉,我外婆总以为是外公的良心逼迫外公醉酒,所以外婆从不拦挡外公进城,不阻挡外公喝酒。
等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外公外婆弃了山里的老屋,搬到川道来住。我外婆甚至把自己变成了外公的同好,外公喝酒的时候也给外婆倒半杯。老头一杯,老太半杯,我这两个祖先半辈子的早上都是这样开始的。早、中、晚各一杯酒,不知从哪天起,成为我外公保持到老的生活习惯。
尽管喝了一生酒,我外公却说自己辨不出酒好酒坏。给他好酒喝,他自己说糟蹋了酒,说啥酒在他嘴里也只是个辣。只要便宜的酒。散的苞谷酒正合他的意思。要是嫌花钱少心里过意不去就买西凤大曲,四块钱,够了。我外公嘱咐给他送酒的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