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29/45页)

但是,事到如今,怎样互相摆脱呢?男人与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以为脱身红尘,谁知仍在红尘内挣扎。

“——姊姊,我决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头发绕到耳朵后,展露了整个的脸孔,整副从容的笑靥。雨过天晴,前嫌尽释:

“他不会爱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记你,你的心血没有白花。我试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还动真气呢。”

素贞饶有深意地浅笑,她得了我这话,仿如吁了一口气,舒适难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么?我爱他,却无缘与之结婚生子。

但愿我能像个婴儿那么善忘与无情!

妻。

这样的身份,永远在我能力范围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梓童。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称她们为拙荆、糟糠、娘子、媳妇、内掌柜的、内当家的……不过,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许仙的妻。

所以素贞恨我“贱”。

“娘子,”许仙端了热腾腾姜汤进来,没有看我,“趁热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问。

“一切明天再说吧。”她答。

她又赢了,她总是棋高我一着。

啊,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夜了。今儿晚上天气好,抬头只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满天的星。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星光。当我在西湖的时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围着,几乎伸手可触,可摘。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罄了。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蹶不振。

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

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

一切明天再说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过滤净尽,明天再说。

曙色苍茫。

我没有睡,看着天边由青白而绯红,心中有无限凄怆正辗转。

已经是“明天”了。我手中拿着一把利剪,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伞剪死。我藏起来的那紫竹柄、八十四骨的好伞。一切的变故因为它,我狠毒而凄厉地,把它剪成碎条,撒了一地,化作尘泥。不愿意它在我眼前招摇。

收起来是密密的网幽幽的塔,张开来却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势力范围之内翻扑打滚,万劫不复。

啊,回头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百般地说服自己。

素贞经过一夜休养生息,又得许仙内疚地百般呵护,二人如沐春风。

我笑着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们上香去。姊姊干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当酬神去吧?”

白素贞回房更衣,许仙暗来拉扯痴缠:“娘子并没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间变了脸?”他把握偷来的时间,“我不能对不起你。”

我奋力夺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负妻子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地矛盾?”他无辜地向我低语,“我不过血肉之躯——”

“别罔顾道义,请你放过我!”我说,“一切都是误会。”

紫金庵,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坞内,到了本朝,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心雕塑了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我们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详,端坐于莲座。望海观音,神情优婉。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众生?眼前的十八罗汉,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门神、长眉、评酒、抱膝、伏虎、降龙、钦佩、沉思……慈威嬉笑,于我眼中,一一尽是嘲弄。

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一室的迷蒙薄雾,刺眼催泪。

我等上香,素贞虔诚禀告:

“……只愿日后……”

前事不记,只愿日后。

许仙的脸,浮在薄雾中,一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一时间昏晕莫辨。

我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