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月洞(第5/16页)

行者又非常非常烦躁起来。

“我杀了谁了?”

老妪悲切地笑了一下。

即使你的头发已斑白,我也记得它像缀上闪烁星辰的夜空,即使你的脸干瘪枯萎布满了皱褶,我也记得它像晚霞映照下最高山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即使你的眼睛失去了光泽爬上了蜘蛛的网,我也记得——它令我失去形容,行者想,——我已经看破你了!

“你看破我什么了?”老妪嘲讽地笑了一下。

你竟然会变得如此苍老,我不曾想到,又也许会想到,却不曾预料苍老的变化发生在我眼前如此仓促,原来世人说的与子偕老是件如此具有悲怆意味的事情,却要与另一个人在仓促之间做一个见证,你的样子行将就木,行者想,——妖精!

“滚。”行者强忍住无来由冲天的怒气,压低喉咙说了一个字。滚。

妖精倔强地不肯动,冷冷地看着他。

三藏、八戒和沙也都不说话,三藏是不愿说说了又如何,八戒是不知如何说,沙呢?都不说话,看着,那么沉默,简直听得到热血在耳廓里面汩汩流动的动静,行者很难堪,莫名其妙,烦躁不安,愤懑,好像是有所亏欠,感觉中如此,可究竟是什么?还有妒忌,可又妒忌什么?该死的!行者绕开妖精独自往前走。三藏终于开口轻轻地道:“金。”妖精倔强地不肯动,冷冷地看着三藏,一颗眼泪从混浊的眼眶里流出来,陷进纵横的深皱褶里蜿蜒成河。

泪未落定,妖精一脚踢中白马膝盖,白马嘶了一声向前跪下,妖精单手一按马首,空翻而上,另一只手就去扣三藏的脖子,手没够到就被一棒打来,她也不避,手掌一翻就抓住了金箍棒,身体欺棒而上,改而抓行者的脖颈,行者甩不脱她,只好另一掌当头切下,见这妖精定不闪避,忽然收住了手,那一刻竟心一软,那一掌切到手端的金箍棒上,金箍棒脱手,妖精从棒上弹起,手指已到了行者喉间。一迟疑。行者回神,怒喝,妖精一迟疑间已失去机会,行者开始下杀手,冰冷的枯枝般的手指在喉头残余的触觉仍在,万分令人厌恶的感觉,妖精惧怕了,知道他这次当真要杀她,怎甘心被他杀除,避了几避都险些丧命,脚尖一挫,拧身逃遁,行者伸手一抄,触手是一截羊脂软玉般柔滑细腻的脚踝,再一迟疑。妖精在雪雾中遁去,洒落雪末一样的咯咯笑声。

行者喘息。

很累人的战斗。

是因为山太高吧。

行者变得不愿与师父师弟多说话,生着辨别不清楚的气愤,心里也有一点点的惊讶。并且,好像刚才听见三藏唤了声“金”……

三藏又垂下了眼睛,只道:“走吧。”就接着上路了。行者好像听见八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再听就是他唱起歌来,拖着悠长徊转起落的调子,行者听来面色却愈发难看了。沙也垂头,沉默不语。

“金是什么?”行者发问道。

三藏低声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吧?”

行者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果然。

行者闷闷地走了一段,说道:“我找找看哪里有吃的去。”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冰凉清新的云间水雾钻不进他紧闭的肌肤,不过在高处稍微好了些,朝下看黑黑白白的山石冰雪广袤无边,山峰向阳处竟会有一片粉红色的点子,是桃花吧,还记得天上的桃之夭夭,花果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比朝霞还鲜艳,那时候,虽然有时也焦躁不安,但是那是种叫自己痛快的冲动吧,何况,五百年后,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轻狂时分了,那片白雪中娇嫩的粉红,是在一道银蓝色的涧水环绕之内,还有依照天然地形造就的一座城池,利用洞穴开凿出的堡垒,却明显是他们要通过这座山的唯一道路。旁边都高耸着刀削一样的峭壁,好像强健的禽鸟都难以飞越。

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点畏惧退缩的感觉,不过微不足道。

7

一秤金,这是我的名字,我是用一秤黄金积德行善换来活六年又六个月的孩子,那一年我已经会偷偷把姨娘的胭脂点在嘴唇上照镜子,我喜欢在通天河边一边哼歌一边跟自己玩,我从没想到和我一起唱歌的河流会抢劫走我的生命,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柳絮像蹒跚学布的小鸭子后脑勺上的绒毛,我生于立春,死在处暑,同样寒冷的冬天和夏天,寒流在身边穿娑,摘着六瓣的雪花,占卜任何问题,都得到否定的答案。只听到一个人说:我不会让你死。这个人生可比海,命可齐天。可是他放弃了我的生命。我知道不是他一手造成,可是……就是对生离死别耿耿于怀,为什么要我生生同他的世界撕开?——他没有应承他说过的话。妄称齐天大圣,他可以对全世界掷地有声出言必果,唯独背我的信弃我的义。一秤金是我死之前的名字,现在它们都叫我:圣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