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陆云铮尸横,皇贵妃的恩宠却是七天七夜。
圣上于后宫之事素来节制,此番破例连续召幸了皇贵妃。皇贵妃身子柔弱,扛不住这样的福气,从显清宫出来时秀美的侧颜明显蒙了一层白石灰,双腿软颤站立不稳,捂着胸口连连干呕,瘦削的身躯几乎被瑟寒的深秋雨后潮风吹碎。
不知情者,还以为皇贵妃娘娘有喜了。
贴身服侍的却知皇贵妃绝不可能有喜,她是圣上捡来的一个野女子,无世家无根基,正经的姓名都无,一直贴身佩戴着避子香囊,时不时还得喝避子汤。
更有传言说皇贵妃娘娘从前爱习武,意外伤了身体,已不具备繁衍后嗣的能力了。
众说纷纭,皆是藏在私底下,谁也不敢明面上指摘半句。
皇贵妃膝下无子,并不影响她在后宫专房专宠,一枝独秀。
昭华宫,林静照跪坐在窗棂之前。
秋光在渐渐流逝,稀薄的秋阳被窗棂切割成一块块的,有若麦穗之色,交光互影,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照亮,静若人去楼空。
林静照双手合十握拳在心口之前,头颅微微下垂,枯槁的神色黯然无光,口中喃喃默念经文,哀毁憔悴,全神贯注地为亡者祝祷。
她白皙的双颊略施薄妆,被深困在金琐窗之内,杏衫罗裙四周挂着翡翠禁步,明艳矜贵,即便链子黄金所制,也是禁锢人的刑具。
她的爱人,活生生被朱缙害死了。
朱缙即位之初,受周有谦等一干老臣辅佐,原能成为一代明主。偏生他喜好颠弄权术,不容权力有失,用皇贵妃上尊号之借口剪除了良臣忠将,任用陆云铮、郭阳等新派,开始了他乾纲独揽的专权生涯。
正所谓“人臣太贵,必易主位”,朱缙眼睁睁看着朱泓的江山太阿倒持,玉鼎易人,深深明白君臣异利的道理。在他眼中,首辅虽是首辅,内阁虽是内阁,仅充当办事的走狗和木偶,绝不容许瓜分半丝权力。
为了永远保证大权独揽,他首先启用了祖宗留下的镇抚司锦衣卫,大搞密探,明面上撒下一张网,无差别监视臣工百姓。
其次从中挑拨离间,众臣犹如监视网中的一个个节点,互相攻讦、检举,使这张监视网牢不可破,以一得十。
天下宁有一政一事不在帝怀,困在网中的臣工戒慎战栗,顶礼膜拜,如履薄冰。
当一个干练成熟的首辅修炼成功时,皇帝总是日夜难安,不动声色地予以制衡打压,扶植另一个人取而代之,除虎狼于腹心肘腋之间。
陆云铮初为首辅时,志骄意满,本蓄势为百姓做一番实事,却无端遭朱缙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贬谪。前者疑惧惶恐,锐气渐渐被消磨,最终滑向毁灭的深渊。
恩威莫测,阴晴不定,朝令夕改,是皇帝本人最鲜明的写照。需要用陆云铮时,朱缙好话说尽,一旦陆云铮进入了权力核心,便被蓄意为难,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缙本性更刚愎自用,偏狭狠毒,未曾接受过正统皇太子教育的他,没有和衷共济的宽大心怀,更不懂太阳普照大地的道理,和大臣之间不是友善合作,而像敌人般猜忌。
他日夜防范,隐居道观于幕后操纵大臣四肢的傀儡线。又极端惩挫,好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威严震慑,使满朝文武沉默如鹌鹑。
以前的太后皇后,现在的陆云铮,没什么区别,统统都是权利的殉葬品。
朱缙不会饶恕陆云铮,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答案。更何况,陆云铮是她的爱人,更加有了必死的理由。
她救不了陆云铮,陆云铮也救不了她。害死陆云铮的人,偏偏是她亲爹爹。
陆云铮押刑场之上,她困深宫之中。
纵使往昔再多的美好回忆,终究得各走各的路,各顾各的命。
林静照此生已再无牵挂,除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外,似乎离开真的是一种解脱。
可是,她偏偏懦弱迈不出那一步。
人来世上一遭恰如渐渐西斜的太阳,谁甘心提早离开?
林静这温润的眼睛湿润,长睫在秋阳的照耀下根根分明,如刷子颤巍巍地翕动,努力消化着悲伤。
也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救赎。
……
陆云铮以子虚乌有的叛国罪被判斩首,死不瞑目,死后哀荣尽毁,不得全尸。
因江杳的自尽,江家全家认定了陆云铮是负心薄幸的中山狼,拒绝使自家女儿和陆云铮合葬,要回了杳杳的尸体,埋在自家祖坟,陆云铮的残尸则由陆家人自行料理。
陆云铮生父早逝,流年不幸,亲眷死得七七八八早已没什么人了,仅剩一个八十多岁哭瞎了眼的老母亲。好在圣上恩典,未曾祸及家人,允许那老母亲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