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李霓裳留下一道托请崔重晏转给瑟瑟的信件, 称是自己想要云游四方,此后不复相见。

她悄无声息从山院的一面小门走出,朝着水声的方向, 不停走去, 迂回弯绕,直到前方被一条大河所阻,方停下脚步。

她的身体已极为虚弱,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道,支撑她的双脚, 漫游至此。

春草绒绒地铺满坡垄, 野花泼辣辣开着。蒲公英的明黄、地丁的浅紫、不知名的碎白,密密匝匝淹过她的裙裾。风过,花浪簌簌抖起,将饱胀的花粉和草腥气播向她的肺腑。

日落黄昏。

她面向河水, 静静立在野岸之上。

她自然记得,在她存放药丸的那口匣底里,至今应还放着一张方笺。

直觉告诉她, 或许那便是那位老宫监留给她的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但在意外受伤之后, 她从不曾想过去打开它。

于她而言, 并无必要。

小时的梦魇里,河中到处都是浮尸。

那应是一种召唤,冥冥中, 早早便已告诉她, 她本就应是其中的一条。

而今便是她的归期了。

晚风从河面卷来,将她的衣裙吹得狂摆,舞荡如蝶。

她的目光胶停在远处山头那一轮正沉沦的赤红之上。

大河在泼彩的夕光中, 从她脚下蜿蜒,一路流淌,仿佛要把这无边的春野,烧向天地的尽头去。

万水归一。

陌乡或是故地,又有什么分别。

在哪里离去,都是一样。

她放出了小金蛇,驱它离去。

仿佛预感到大限将至,它这些时日也不吃不喝,终日不动。

失去了她,这小东西或也无法再长久存活,但她为它选的这最后的乐园,烂漫自由,它应当也是会喜欢的。

她尝试了几次,在发觉它不肯离去,始终静静伴她脚前后,不再勉强,收了回来。

李霓裳抱着坠石,沿着岸草,向着面前的大河,走了下去。

金色的河水寸寸上涌,逐渐淹没她的裙裾、膝腿、腰肢,当涌动的水簇拥在她胸前之时,她的身子开始如一株柔弱的水草,伴随着周身围绕她的盛开的裙伞,在水中摆荡。

呼吸沉重起来,然而她却只觉如释重负——那是她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有过的彻底轻松之感。

她终于还出了恩情。

甚至可以说,她有些感激那射伤了她的一箭。

河水继续升起,直至没顶。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忽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座古行宫的影。

那座在她梦中曾毁于烈火的古行宫前,也流动着一条古老的河流。

她原本宁静的心,忽地微牵。

一缕模模糊糊的愧疚之感,随之自她的心中升起。

她下意识在水中微微挣扎了下。

她终究还是有牵绊的。

那个她唯一辜负了的人,来生再报。

黑暗压来。

她松软了下去,身子在柔软的水中下坠,又随着水中的暗波,飘向河的中央。

水下,一柄剑鞘突然从斜侧插来,拦腰阻住了身子的坠势。

接着,探来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攥住她飘摆的身子,将她托起,举出水面。

男子带着她回到岸边,将她抱上来后,立刻放下,清去口中异物,跪在她的身旁为她渡气。

她依然紧闭双目,没有醒来。

他的面容一分分地苍白起来,终褪尽血色,而双目渐渐转为赤红,手更是无法掌控颤抖了起来,却始终不肯停下。

终于,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缕细如游丝的低低呻吟之声。

他迅速探指到她鼻下,感觉到了几分呼吸,目中登时放出狂喜的光。他不停呼她名字,用力地揉搓她的双手和胸口,当感到她冰凉的皮肤终于恢复暖意,确定她的呼吸回来,自地上跃起,朝着远处打了一声呼哨。

一头通体漆黑雄健异常的骏马现身,风驰电掣般,奔到他的身旁。

他迅速脱去她身上吸满水的沉重衣裳,从马背上扯下一件披风,裹住她的身子,抱着,正待上马,崔重晏恰在此时寻到此处。

已是数年未见的旧日宿敌猝然相对,目光交锋,各自猛地停了下来。

她被他抱在怀中,闭着双目,覆着潮湿乌发的额头贴靠在他身前,宛若温顺睡去的模样。

崔重晏的眼睑不由隐跳,暗中缓缓咬紧牙根。

瑟瑟赶上来,当看清眼前之人,一时不及细想他究竟是如何会在此时现身于此地,不顾一切地喊道:“裴郎君!你来的正好!公主快不行了。世上或只有前朝况天师能够救她了!那人如今若还活着,可能就在长安一带!你过去,或更为方便!求你快带公主过去找他!再耽搁下去,公主怕便支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