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自己年纪大把, 何来竟似少年人那般多愁起来。
他转过脸,不再看,闭目之时, 一只手却又下意识地在另手的拇指上转了一圈, 却转了个空。
他停了一下,想了起来——那枚曾伴他征战多年用来托弦的扳指,已被他给了出去。
这么多年了,再无半点音讯。
当中曾离得最近的一次,或应便是半年多前, 他返回新城的那一次吧。
听闻她当时就在那里, 然而,等到他赶到之时,她已是离去,丝毫也无与他再见之意——那个时候, 听闻她分明知晓他不日即将归来,只要她有一丝丝的心,肯稍稍再多留几日, 或许他便能赶上。
狠心至此地步。恐怕那枚扳指,如今也早被丢弃, 躺在不知何处的蒙尘之地吧。
谢隐山驱散了脑海中不当有的无用杂思。
裴世瑜那如疯如魔的状态, 令他也倍感担忧,正想着如何尽快入睡,以恢复体力, 明日继续探路之时, 忽然,远处,枯枝断裂的一道脆响, 惊动了他。
他猛然睁眼,五指已扣住刀柄。近畔的几名随从也立刻警醒起来,在他的示意之下,无声隐藏在了浓密的草木之后。
林中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了起来,由远及近,踩碎落叶的节奏也越来越分明,模模糊糊,有火杖光在闪动。
谢隐山正待领人迎上,在渐近的跳跃的火光中,几道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竟是裴家的家将侯雷!只见他的靴上沾满泥浆,肩头还挂着几片树叶,显是星夜兼程而来。
侯雷的意外到来,将所有人都惊动。
他快步走到裴世瑜的面前,单膝跪地,从贴身处小心地取出一卷用皮囊包裹起来的泛黄羊皮,说君侯得知郎君需前往昭德陵为公主求药的消息,唯恐年代久远,道途受阻,万一耽搁,自己无法亲自赶来,派他将此山陵图舆送来,以备之用。
裴世瑜眼角通红,接过,随即立刻转给天师。
天师展开舆图。
虽年代久远,看去应有百年之久,其上由朱砂与墨线绘制的山脉风水走势,却依旧鲜明如故,一目了然。
天师端详片刻,目露欣喜之色,道有此山陵图舆,明日便可定位。
谢隐山闻言,终于略松下一口气,吩咐人今夜养足精神,明日全力开道,尽快抵达。
次日,晨光初现,天师择定东南巽位指挥开道。百年老藤应刀而断,开路的声响,惊起林间栖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山谷间回荡。
至日影西斜,前方之人奔来禀告,说地势似有所改变。
天师登上一处高地,眺望片刻,指着乱林尽头的方向道:“我若没有看错,那里应当便是陵山了。”
众人精神大振,立刻朝着前方继续行去。
两座相对的陵丘轮廓,开始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众人跟随天师往其中一座开道行去,草丛中,一名士兵突然踢到硬物,拨开乱草,眼前出现了一座坍塌的石碑,螭首碑额已是断裂。
昭德皇后的陵山,终于到了。
脚下,是一条抽满了荒草的宽阔神道,一座座石像生,半掩在及腰的荒草里,朝前延伸而去。
在神道的尽头之处,一座半坍的荒宫,出现在了视线里。残阳如血,周围万木森森,数以千计的昏鸦在残破的荒宫之上盘旋,嘶哑的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裴世瑜负着背上的李霓裳,停在神道之上,凝神了片刻,将她小心地放下,靠坐在一尊石马畔,自己走到神道中央,朝着前方,郑重下拜。
众人皆是屏息而立。
他行过拜礼后,将她重新背负起来。
天师带着一行人,绕着陵山,继续寻找风水之位,在行至一处山隘口时,在腐叶的气息中,忽然涌来一缕清冽的芬芳。
众人加快脚步,循着异香前行,那香气越来越是浓烈,最后,当转过山隘,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平坦的一片幽谷中,大片的奇花如海一般绽放,仿佛会发光一般,在渐暗的谷地里,莹莹生辉。
百余年来,想来这些花朵,在这与世隔绝的谷地中,不知开了又谢了多少轮回,静静地守护着亡灵。
众人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住,纷纷停下脚步。
裴世瑜忍住激动之情,望向天师。
天师凝神观望片刻,喟叹:"造化之妙,竟至于此。也难怪胡经痴迷之中,至死不悔。"
他吩咐众人在附近寻合适地方落脚下来,次日亲自寻找,得到来自母株的花后,因李霓裳情况危急,便用先前带出的药具等物旧地炼药。
仿佛是做一场长长的梦。
睫毛轻颤,李霓裳睁开双眼。
结满蛛网的褪色藻井上,一缕月光透过缺了口的琉璃瓦隙斜斜洒落,映在她身前的斑驳的青色宫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