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陆宁远这一去,接下来就是一连二十日没有什么消息。

他走之后,城中不止是箭矢,滚木石块也已消耗殆尽,夏人围攻日甚一日,刘钦他们所倚仗的这座巍巍城墙在长达两月昼夜不停的围攻之下,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城中冻馁而死的饥民每日足有数百人,一开始军士还能帮着运送尸体,后来每天的死人实在太多,加上城防吃紧,也就顾不上他们,尸体就这样横七竖八地躺在道路中间,一连多日也无人帮着掩埋。

而更棘手的是,就是军粮也见底了。刘钦情知形势危急,为着安抚人心,每日都宿在军营,和守城的将士们同吃同住。

他从没和旁人讲过自己与大军失散之后、被夏人捉到之前的那段流亡经历。

他那时候从锦衣玉食的皇储一下子沦为流民乞丐,眨眼间从天上掉到地下,人生的大起大落恐怕无过于此。困顿之时,他一度觉着活不下去,但到底还是挺过来了,为着活命,什么都往嘴里塞过,还从野狗嘴里抢过吃食,夜里宿过水沟,也躲过粪池,此间种种不可尽道。

因着这段经历,之前睡在府衙时,他不觉着有多舒适,眼下睡在兵营里,也同样不以为苦,但每日所见,实在不能不让他心惊肉跳,为之胆寒。

因交战日久,偌大一座兵营里已几乎没有完身之人,各人身上都带了伤。若是只有伤口,包扎一下就能挺过倒还好,可许多人已缺胳膊断腿,或是伤口太深,从肌肤烂进肉里,给折磨得不成人形,每到夜里便哀吟辗转,呻吟声终夜不绝。

但他们哀吟时还好,最怕到了早上,呻吟声不知不觉少了大半,静悄悄的让人心寒。逐一查看他们,才知道许多人都没挨到早晨,不声不响地死在了前一个夜里,而死人旁边暂且还活着的人,脸上的表情更让人不可逼视。

若说这些还不够,则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是那些受了重伤,被救回不久就支持不住的人。他们还没被磨没力气,但势已无法活命,临死之前发出的惨嚎,如同落入罗网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直让人骨寒毛竖,冷汗涟涟。

刘钦和他们睡在一处,一开始是想要稳定人心,到了后来,已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于是从那之后,城上每日的死伤便从报告给他的数字变作了一个个有名有姓有面目的人,甚至有人前一天还睡在他旁边,第二天再见到时就只剩下了半面身子。

他一开始还能自宽,后来渐感再难承受,幸好心性刚强,几次行将崩溃,又强自忍耐下来,不住登上城头,鼓舞士气,身上所携财物一无所留,尽数分给守城将士,连外袍都分了出去,浑身只剩下盔甲佩剑。

可就凭这样,就能守住城么?

不住有城砖垮塌,虽然马上就有人去修补,可次数多了,难免疲于奔命,稍有应对不当,就有夏人被放进城里。

或是有人登上城墙,借着重甲在身,在城头横冲直撞,要死上几十个人才能应付,可趁这个功夫,早又有多个夏人趁乱登楼。

一日之间城楼便要告急,眼瞧着真不能守了,熊文寿终于按捺不住,私下里劝刘钦道:“殿下,陆宁远一去不回,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殿下若有意,趁着现在城内还有些兵士能出战,请速速突围,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刘钦问:“我走之后,将军作何打算?”

熊文寿一愣,“臣能守则守,当真守不住时,只能收拾残部,抢一条生路出来,事有不顺,计熊某只有为国捐躯而已。”

刘钦摇头,“夏人已将睢州合围,因此难有消息进来,即便靖方传信回来,恐怕也在半路被扣下,未必就是自己跑了,再等两日不迟。”

熊文寿知道他从之前就对陆宁远多有偏向,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劝,以免惹人厌烦。

刘钦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但不愿表现出来,反而做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正要说些什么以作安抚,却忽然闻报——城中有饥民暴动,已经围住了衙门!

他与熊文寿俱是一惊,心里同时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有人趁乱打开城门……

熊文寿蹭地一下站起,“臣去看看!”刘钦也系好佩剑,“我也去!”

他俩带人赶到府衙,民变已被弹压下去,军士们抓了几十人,押在原地等候处置,更多百姓被拦在外围,没人再敢发难,却也不肯退去,只把被抓的人连同军士团团围在中间。

熊文寿令甲士开道,才终于带刘钦挤进去,大声问:“你们想干什么?啊?想干什么?”

他久居高位,又久历戎马,对着刘钦时虽然常是一副陪着小心的谄媚之态,但如今摆出一副大老爷的架势,当真威势骇人,原本嘈嘈不安的百姓霎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