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刘钦离开之后,着人给自己也做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酱肉,配上酱菜白饭一起送来。
他长这么大,什么珍馐美馔没有吃过,因此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少有胃口好的时候,但刚才看陆宁远在自己眼前风卷残云一般没几口就把一大碗饭扫净,不知道怎么,忽然也有了点兴趣,想看看这东西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刚才陆宁远要酱肉的时候,后厨没法只做一碗出来,因此给他之后还剩下挺多,听刘钦又要,不知道是给他吃,懒得折腾,开灶复热一下又盛出一碗,递给来取饭的亲兵。
刘钦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吃这东西,花厅里来来往往总有官吏和兵士,于是让人送进自己书房,打算自己悄咪咪地尝尝。
可谁知他刚刚把堆积成山的书卷地图收拢到一旁,在桌上辟出一块地方,摆开几只盘碗,在案前坐定,拾起筷子,刚刚关门出去的亲兵就在门口道:“殿下,周大人来了,现在见么?”
刘钦愣了一愣,“嗒”一声把筷子搁在案上,“见,为什么不见?让他进来。”
没错,他刚打了一场胜仗,而且是一场扬眉吐气的大胜仗,足以一洗被夏人区区一支孤军围困两个多月、无论军民全都死伤无数的屈辱,但他胜得不痛快,很不痛快。庆功宴还未摆,他不想在这时生事,但周章主动送上门来,他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过了一阵,门“吱呀”一声开了,亲卫推开了门,周章从后面进来,朝他打个眼色。亲卫看向刘钦,见他微微颔首,便从后面带上了门,留他们两个人在屋里。
周章已脱下先前出城时穿的箭衣薄甲,换了一身平日里穿的石青色宽袖直裰,腰间系一条棉布带子,脚下蹬着双寻常市井百姓惯穿的白底黑帮的布鞋,神情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影,看来从回城后还没休息过,又或许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左支右绌、心力交瘁。但即使这样,脚下鞋子仍是一尘不染,就连鞋帮处都不沾泥土,衣袖处也整整齐齐,没有半片褶皱。
刘钦看着他进来,却故意不说话,也不问他是什么事,等他自己开口。
他不说话,周章就有些犯难。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纵然他不开口,也少有冷场的时候,刘钦总是兴致勃勃地挑起各种话题,连珠炮似的射过来,迫得他不得不接话。现在刘钦不主动,他反倒一时不知道该从哪说起才显自然。
他这次来,心里怀着些愧疚,因此愈发抹不下面子。刘钦也知道这一点,故意为之的沉默当中,其实是带着些恶意的。这恶意太过明显,非但他自己,就连对面的周章也心知肚明。
周章抿一抿嘴,但毕竟自己有负于他在先,只得对这恶意装作浑然不觉,站在门口道:“我来向你请罪。”
“等一等,你这请罪是对着谁?”刘钦坐在原处不动,抬手打断了他,“要是对着太子,你应当是上一封公文,把前因后果好好解释一番,除了呈递给我,还要抄送一份给朝廷,然后再向陛下请罪。不然像你这样的朝廷大员,升迁贬黜都不是我能措手的,找我也没有什么用。”
“要不是对着太子,只是对我……”他忽然向椅背上一靠,做出一副放松的姿态,“何必故意站在门口不进来?”
周章顿了一顿,依言上前,却不离他太近,“过后我定会修书向朝廷引愆求去,只是想先向你道歉,或许你若愿意听我解释……”
他默然一阵,随后抬头直视着刘钦,恳切道:“今晨我并非有意失期,让你独对夏人。我带兵进到林中,因为树木太密,行岔了路,无意中到了另外一处埋伏下,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听到远处交战声音响起才觉出不对,虽然当时便循声赶往,但已经迟了。”
“此事是我失职,愿以军法从事,无需朝议复核,免得拖延不下。让你身涉险境,也很对你不起……你心里要是怨我,也是应有之义,随便你如何处置于我,于公于私,我都全无怨言。只是区区私衷,这一点歉意望你收下。”
说完撩起袍角,竟然双膝一弯,就这么对着刘钦直身跪下,伏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对他行了一个大礼,弯腰伏到最深处,额头在交叠起来的手上磕了一下。
他慢慢起身,还没抬眼,就听前面响起一道粗砺的摩擦声,是椅子在地上忽然滑出一下而发出的声响,又短促、又尖锐,在这会儿静悄悄的屋内听得格外刺耳。
刘钦脸色一白,即使打定主意要八风不动,安坐如山,但谁知还没过片刻,为着周章这几句话、一叩首,心中便翻江倒海,几乎便难以自制。
他不明白,周章怎么能面不改色地、以这样一副作态,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呢?难道他记错了,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在一起过,现在只是两个同朝为官的陌路人?他心里正想着什么?他明知道这些年自己,明知道自己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