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刘钦匆匆赶去城外的时候,周章已经整装待发。他没有什么行李,亲随也只有几人,因此收拾起来很快。

相处的这些天,除了两天前以外,刘钦几乎没再同他有过什么亲近之举,心里某处好像也隐隐约约绝了念想,不再抱什么希望,但见他事先没有同自己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好像两人全没有一点关系,仍觉心里横了根刺,见面之后只沉默着不肯说话。

周章对他的沉默仍不大习惯,相对默然一阵,只得当先开口,“我有王命在身,不敢耽搁,睢州之围既然已解,我这便要去别处宣谕了。你……你也依计行事,在夏人元气恢复前,抓紧迁出百姓,撤离这里吧。”

刘钦“嗯”了一声,仍没有什么话说。从那天歇斯底里般地失态过后,再见到周章,他好像再没有了之前的心绪激荡,只剩下种沉甸甸的平静,压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周章不知道他从熊文寿处来,原本想要叮嘱他要妥善安抚熊文寿,但见他阴沉沉地不肯说话,冷淡之情简直形于颜色,也就没有多事。他已经向朝廷请罪,说明当日失期情况,只是路途太远,还未听说什么处置结果,这会儿也就并不提及。

他是自尊自傲之人,从没有上赶着巴结、讨好过任何人,就是对刘崇也仅限于谨守臣节,有时不得不说些官场上阿谀奉承的套话而已,但也绝没有取媚之意,对着刘钦就更不可能了。

“好,那我走了。”

他草草地说了这一句,便要转身。在转身的那刻,他想他和刘钦的这段持续数年的、他怎样推拒也推拒不开、几乎要把他毁掉的不正当关系似乎是终于结束了——正如它到来时没有征得过他的同意一样,它离开时也不曾过问他的意思,就是这样静悄悄、毫无预兆地终结了。

他该是松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呼出,身上却没有什么轻松之感,仍像有什么紧紧压在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想笑,但是没有当真笑出来,默默转回身去,却被刘钦叫住。

“等等。”刘钦侧身让了让,打个手势,身后羽林将士排成数列上前来,看样子有一百多个,“江北太乱,你只带这么几个人不安全,带上这些人,既是路上有个照应,也算稍壮朝廷声威,免得那些军头见你只有孤身数人,不把朝廷使者放在眼里。”

他分明还是关切之意,不知道做这些是为了朝廷的兵部侍郎还是为他。周章一愣,也没拒绝,应了声好,眼睛低了低,视线在他背在身后的左臂处转了一圈,到底没说什么,转身登上车架。

车夫开始催马。刘钦不急着离开,站在原地默默瞧着,但见那一辆小车仿佛一只风筝,缀在后面的羽林仿佛风筝的线,被一撒手远远放飞出去,在视线当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边。

“嗯。”刘钦瞧了好一阵,最后在心里暗暗道:“他的车帘不会再打开了。”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但他仍是站到再也看不见为止,然后长长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城里。

送走了周章,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刘钦一面养伤,一面着手迁移城中百姓。

夏人兵锋既然已经指向此处,那么虽然眼下一时守住,往后却也未必。而一旦被他们攻下,于这些百姓而言,他们不知要遭遇怎样的祸端,不知多少人要性命不保,而于整个雍国,每失去一地,城中人口必为夏人所掳掠,白白损己而资敌,也不是朝廷乐于见到的。

但百姓安土重迁,不愿意离开世代所居的老家,抛弃土地、田宅,跑到别的地方去做流民,任胥吏和士兵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多少人响应。

刘钦一开始以为是他们办事不得力,亲自写了文书告示,又请来一些城中的耆老、曾经的大户,当面和他们推心置腹,无奈仍是收效甚微。

劝到最后,就是刘钦自己也心虚了。他先前从别处带来的流民,虽然勉强安置下来,但过后不久就遭了兵乱,这些人没有田产,又几无积蓄,被夏人围城的数月当中,冻死、饿死的不知凡几,别说这些人里侥幸活下来的不可能再随他走,就是城中其他人见了他们的遭遇,也必定心里画魂。

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江北城池残破,各地流民不计其数,涌入江淮一带,还有的甚至渡过长江,在江南定居。对这些人,到现在为止,朝廷还没有任何安置之策,没有授予田地、房屋,无暇一一编入户口,甚至就连这些人的口粮,大多时候也无力满足,能得到官府接济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剩下的都得自谋生路。

流民没有寄身之资,为着活命,便与本地乡人争夺土地、粮食。本地人自然不让,两边多有冲突,时间一长,冲突转烈,听说各自纠集同乡,常有械斗之事,有的地方甚至达到了近千人的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