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2/3页)

暗夜之中,他的话就像把磨亮的刀子,猛地一刺,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出疼来。片刻后他自己平静下来,问刘钦,“小兄弟,你今年多大?”

刘钦想一想答:“二十三。”

“啊,和我小弟正是同年。”翟广忍不住向他脸上看去,黑暗之中却什么都没看见。

刘钦又问:“然后你就从兵营里逃出去了?”

“逃了。”

“你恨官兵,所以从此就和他们为敌?”

他这一问有几分咄咄逼人,翟广换了一个姿势,咬牙忍过一阵疼痛,“不。我们家代代都是乡里本分人,从前官兵来抢粮的时候,我为着能留下些口粮奉养老母,给他们又是磕头、又是下跪,也不曾想过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哪里知道什么是恨?就觉着心里堵得慌罢了。”

“等那仗打完,把弟弟捡回来,他眼睛鼻子都磨得看不清了,就两只拳头攥着,我把他解下来,埋在地里,就想,我得走了,要是不走,就是这一仗不死,下一仗也要没命。”

“我一路往南跑,和兄弟几个,还有些愿意跟我走的人一道过了江,流浪了有大半年,找到片没有什么人的荒山,就想着先定居下来。咱们有手有脚,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

因为受伤、又流了许多血的缘故,他语速很缓,声音也沙哑的厉害,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停下,说到后面已不止是讲给刘钦听了。

他那时候为了避免和本地乡人为了争夺土地产生什么冲突,特意选了再荒僻不过、没有人要的地方。可谁知道当真应了那句古话,“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没多久就被地方里吏撞见,把他们一一编入名册,让他们一体缴赋税、服徭役。

他们做了一辈子的良民,就像没摘过嚼头的马,鞭子抽在身上,就像天上下雨一样,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自然没什么怨言。可谁知这赋税不是寻常的赋税,徭役也不是一般的徭役,地方官员见他们是没依没靠的外乡客,就把最棘手的赋役摊派给他们。

原来那时候朝廷刚刚决定定都建康,于是就要营建宫殿,让皇帝嫔妃、皇子公主们能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以免堕了大国威严,为此甚至还单独设置了两个新官职,一个在工部,叫做“采木侍郎”,一个在都察院,称作“督木御史”。

朝廷如此,各地方无不将此作为当前的头等要事,更不必提就算他们自己不上心,朝廷也放他们不过,很快就向各省摊派下任务,有些省要进献高大木材,有些省负责筹措修宫室的款项,若是后者反倒好说,最难的乃是要出木头的几省。

数千年来,多少朝代兴废,所修宫殿不知凡几,只要有所营建,便要巨木做栋梁。那些树木生长了几千几万年,才有了这般规模,一朝砍倒,送进宫里建成房子,然后不知多久之后,易君变国、世殊时异,就一把大火烧为灰烬,若再长出同样一棵大树,就又要几千几万年后了。时间一长,能让朝廷满意的巨木便越来越不好找,往往都要去到深山老林之中,才能偶然寻得。

寻到之后,如何运出来又是难题。但凡这棵树能好搬运一些,也不会到现在还没被人砍去,它能留在这里,便是不付出数倍的财力、人力,别想措手。

可是工部只管着伸手要木头,却不给拨款,只让地方自行筹措。各省被摊下指标,又往各个府县分发,落到翟广他们所在县城,也需要出一根巨木。

像这样绝户的活计,当然没有人愿意干,只有翟广他们,无权无势,又不是本地人,没法纠集起一乡一族同官府作对,也没钱贿赂小吏,终于这赋役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当然,只有他们这些人是做不成这事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同他们一样的流民,都被官府驱赶着进山采木。

为着一根木头,前前后后动用了足有上千人。千斤重的巨木,找见它,砍下来,砸在山里,抬起来,从九转山道上运到地上,抬到水边,送上大船,足足花了数月,为此累死、饿死、被砸死、被压死的竟有大几十人。

可既是朝廷徭役,便是该尽的义务,口粮都需要自己筹备,官府是绝不理会的,更不会有什么工钱。翟广那时候想,没关系,只要能把这事做完,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仅凭着这么一个念想,终于熬了过去,把木头搬上了船。

木头太重,沿岸的水夫又要忙着给朝廷运兵、运粮,给他们的凑不够数,他们只好自己上手。白日里拉着纤绳,绳子在肉里埋进几寸,没几天就烂出臭味儿,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埋着头顶着腰往前一步步地走,想着前面的路怎么还有那么长。

夜里宿在水边,露气把衣服浸得湿哒哒的,成群的蚊子扑进人鼻子、嘴巴里,鞋子和脚底的烂肉缠在一起,脱不下来,强要拉脱,就要揭去一大块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