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3/3页)

许多人病倒了,剩下的人也越来越没力气,可官家只想着按期把木头送到,监督的官兵按着刀、挂着弓箭沿途巡逻,见谁不出力,有时是高声叱骂,有时是拿刀背打人,还有时候见到不支倒地、怎么催也不站起来的,便一刀杀了,这样一来,附近的人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敢再歇脚。

被当做牲口一般驱使,流着血又流着汗,但翟广还是压下满腔怨怒之气,生生忍耐下来。

多少次他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个坎,往后便能过上好日子了。他会被放归山里,扎道篱笆,在山上打些猎物,拿到大集上卖了,换一只鸡,让它生蛋,然后鸡变成猪、猪变成牛、牛变成一块田地,等有了一点积蓄,他要再开个铁匠铺子,干回他的老本行。

他是打铁的好手,打铁是从他爷爷那里传下来的手艺,不能到他这里就断了根。再然后他要讨个老婆,生个娃儿,等娃长大,再把打铁的手艺传给他。

他噙着这一点甜,熬过不知多少的苦,终于把木头送进京里。

建康城真是大,真是繁华,他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地方。他不敢多看,跟着县里的长官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衙门,他不识字,因此看不懂匾上题的什么,只觉着气派至极,不由得心生敬畏。

衙门里走出来官老爷,刚一露头,一路上对他们呼来喝去、八面威风的县太爷就堆了满脸的笑,像是腰让人给打断了似的,再直不起来,点头哈腰地请人看自己交上来的差。

官老爷没看木头,先看看他,不说话,像是等着什么。县太爷愣了一阵,忽地恍然大悟一般,从袖子里掏啊掏啊,不知掏出来了什么,拿身子掩着,偷偷塞到官老爷怀里,脸上神情愈发地媚了。

谁知官老爷低头一瞧,登时人脸放下去,狗脸换上来,“呵”地冷笑一声,把东西扔在他身上,然后转过来检查木头,只瞧一眼,就指着木头上面的一块黑斑冷冷道:“有瑕疵,回去换一根再来。”

县太爷像被人捣了一记重拳似的,忽然浑身一软,瘫倒在地。翟广同样心急如焚,看明白这人是索贿不成,故意挑刺,便同他争论起来。

他血气上来,纵然对方是天大的官,也没有惧意,当下对他备言他们这行人一路上的艰辛,质问他这木头好好的如何就不能用。那人让他问得大怒,召来旁边的兵士,从他们身上抽出刀,也不说话,一刀就往他头上砍下。翟广躲了一躲,这一刀就没砍断他的脖子,砍开了他的右脸。

翟广血流遍体,却不觉着疼,夺了他刀,常年打铁的肉掌好像两只钳子,一抓就有千钧的力。那人手腕让他一攥,登时折了,就像杆柴火似的,脆得很,一张脸煞白着,露出既痛苦不堪、又惊恐不堪的表情。

那一刻,翟广心里第一次生出这个念头:原来官老爷也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可怕?

当下反手便杀了他。

他杀人之后,又杀了拥上来的卫兵,顺便杀了萎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县太爷,振臂一呼,在场同他一齐搬来巨木的数百人便即齐声高喝,声音恨不能把房顶掀翻。然后他们一起,夺了兵器、打碎了桌椅板凳、瓶瓶罐罐,砍烂了自己一路上耗尽心血千辛万苦运来的木头,钩下头顶那方不知写了什么的牌匾,在上面踏上无数只脚,然后趁着官兵围上来之前,拼死逃出城去。

他起事以后,便开始同官军作战,之后的事他觉着不必再说了,刘钦肯定多多少少听说过,便停了下来。

庙里忽然一片死寂,像是除他之外再没有旁人,但他知道那个年轻人没走,也没有睡着,但本来就没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回应,便也不再出声。

片刻后,刘钦站起来,牙紧紧咬着。东边的第一抹亮光从房顶瓦片的罅隙间钻过,打在庙里。他向着光亮处踱去两步,忽然顿住脚,拧身回头,沿着光束猛一抬头,正与一双眼睛对上。

但见头顶那尊钟馗像怒睁环眼,凛然下视,虬髯戟张,威不可犯,手中一柄宝剑高高扬起,好像下一刻便要凌空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