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第2/2页)

可薛容与没有如他所愿,把他没想起来的那几条补充上,过了一会儿,只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一点愚陋之见,阁下见笑了。”

在他身上好像结出了一层硬壳,是因为漫长的闲居生活消磨了他,还是之前的仕途蹭蹬让他心灰意冷?

刘钦不知道,他只知道不把这层硬壳敲碎,把里面的肝胆剖出来,说再多的话,也只是撇着汤上浮沫,如何能探骊而得珠?

他稍一思索,看着薛容与,忽然发问:“我大雍地大物博,不是没有肥沃的土地,也不是没有川泽之利,百姓更是勤苦驯良,自古如此,为什么落到现在,乡村残破,民怨日深,处处都是流民就食他乡?”

“连年征战,我这一路所见,无论江南江北,许多村里已经几乎没有成丁了。可为什么前线还是节节败退,始终打不过夏人?为什么夏人敢在我雍国地界自来自去,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而沿途守军不敢稍作抵挡?为什么每一交战,胜只有小胜,败却是一溃千里,不可收拾?”

“如今只剩下江南半壁,举东南富庶之地的膏腴供给半个朝廷,原该足够了。可为何朝廷用度犹有不足,还要一次次巧立名目收税,收了练饷,还有夏饷,黄门四出,诛求无已,前线将士却连军饷都不足数?只能一天天混着日子,去杀、去抢,比土匪也不如!”

他说着,见一旁薛容与已经前倾了身体,两手紧紧抓住袍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额角淌下汗来,两边嘴角死死抿着,知道自己这话的确一点点敲开他了,便站起来接着又道:“我来时路过太平府,那里今年遭了灾,朝廷下旨免去当年赋税,为什么就我所见,下面还在照常征收?”

他一面说,一面在石亭当中快步走着。

“此事一省布政使知不知道,巡抚知不知道,再往上六部尚书、中朝宰相又知不知道?如果不知情,为什么他们忝居高位,却失察如此?如果知情,是从哪一层开始知情?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却又睁只眼闭只眼,没有人说过哪怕一个字?”

“这些天我流落在外,也算因祸得福,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我一直在想,我想你也在想,为什么我大雍落到现在这田地?有什么法子能重整乾坤?”

他站住脚,看向薛容与,满脸恳切之色,“从前我读到你薛大人的奏章,实话说心里没有什么感触,只当你是夸大其词,但这些天下来我才知道,你当真是谋国之人,所言句句不虚。今日幸得一晤,大人难道没有什么想要教我的么?”

薛容与紧紧盯着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忽地挪开视线,起身踱至亭边,背对着他,仰面看着天上,缓缓吟道:“大农弃田避征役,小农挈家就兵籍。良田茫茫少耕者,秋来雨止生荆棘……”

他终于打开了一道罅隙,从那层硬壳间,活人的生气透了出来。刘钦立时将它抓住,接口道:“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薛容与猛然转身,定定看向他。好半天,忽然问:“那阁下以为,症结到底何在?”

数月之前,同样的问题,刘钦也问过解定方。那时他是当真不懂,也当真是在虚心求教,但解定方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是答不出还是不愿回答。现在薛容与似乎明知道答案,却也不肯明白说出,可看向他的眼神,于审视之下,分明透着热意,好像火在冰面下烧。

刘钦便明白,薛容与向他抛出的不是问题,而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他自己的钥匙,而幸好他来这一路,已经不是两手空空,当下便脱口而出:“唐太宗曾有言道:‘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如今妖孽滋炽,百姓愁苦思乱,夷狄交侵,国事危如累卵,原因或许很多,可症结只有一样!”

“天下之病,病在朝廷,朝官之病,病在大内!病根不除,虽癣疥之疾亦不能去。”

他说到这里,忽地一顿,原本刀刃般锋利的神情蓦地缓和下来,对着薛容与笑了一笑,“大人辞官不就,甘愿空老林泉,灰心漠漠有如土偶木梗,原来是为着这个。”

无论是解定方还是薛容与,他们看出来却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话,这一刻终于从这个国之储君的口中说出,不带遮掩,不带矫饰,如同一阵疾风冲地而起,直惊得山摇水荡,满天星月一时失色。

忽然间,一丛乌鸦从西南边扑啦啦振翅飞起,划过深蓝色的天幕。薛容与手扶廊柱,喃喃道:“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