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3/4页)
他微微侧身,面朝着陆宁远,呼吸快了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当年他懵懵懂懂,将周章错过——或者那不是错过,而是辜负——那么对薛容与、对陆宁远,还会重蹈覆辙么?他这个太子,是不是做得够好,能不是用权术羁縻笼络,而是让陆宁远心甘情愿在他身边?
他一向自负,这会儿却迟疑了。
陆宁远听见他转身的声音,呼吸也快了起来,等了一阵,却不闻他说话,手指松了松,又在床单上勾起来,问:“殿下是怎么脱身的?今天怎么会……怎么会这幅打扮?”
他声音沉稳,听着全无异状,耳朵却不觉又热起来。
先前刚碰上刘钦时,他心思极乱,无暇注意,等到了车上,回过神后,才瞧见刘钦脸上傅粉,和平日比说不上是更好看了还是不好看,但总之大不相同,他两世以来从没见过,竟是一眼也不敢多瞧,只觉耳朵烫得厉害。
刘钦听他问及,顿了一下。这几日的经历,就是常人也定羞于启齿,更何况是他,这会儿早就暗自想好,一干知情人等,能灭口的灭口,一时灭不了口的也一一记在账上,之后谁也跑不了。
但这会儿让陆宁远问起,他倒不忍含糊欺瞒过去,索性将与翟广实心相交、同薛容与长谈数日、路遇劫匪被绑去倚翠楼之事,并着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一件件讲来,只漏过两样——
一个是他与薛容与所定的数年之约,还有一个,则是他让人以区区十五两的价格便卖了出去。
在他说的时候,陆宁远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那日在当涂,遭遇翟广兵马,邹元瀚坐山观虎斗,只把路封死,丝毫没有上前襄助之意。情急之下,陆宁远来不及想到太深的,只恼他见死不救,当下便点了几人,直奔他而去。
他座下马快,来势又猛,邹元瀚全然不及反应,就被他逼至近前。陆宁远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才从他手里逼出几百兵马,即刻回援,固然一时解了翟广之围,却不想反而害了刘钦。
他没亲眼见到,只是在后来发现刘钦不见之后问了军中士卒才知道,刘钦失踪之前,曾经身上中箭。
当时胜势初显,是什么让刘钦负着伤也要逃走?他一开始想不通,只是着急,后来忽地恍然,却是追悔莫及,在强烈的悔意当中,暗暗又生出几分恼恨。
上一世时,刘缵让他在城外设伏,除掉乱臣贼子,却故意不事先告诉他那人是谁。
他对刘钦的心思,固然没别人知道,但他与刘钦打小相识,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刘缵自然也一清二楚。但他选择特意把他从江北召回,而最后他自己也如刘缵所愿,亲手把刘钦杀死了。
那天他抱着刘钦冷下去的尸身,茫然失措间,宫里的使者赶来,见到刘钦伏诛,当即松一口气,笑逐颜开,对他嘉奖一番,然后就在他的面前,割下了刘钦的头。
动手的那个宫宦不大会使刀,一刀斩下去,刀被颈骨拦住,只剖开一半,就卡在骨头里面,按不下去了。最后足足割了四下,这才砍断刘钦的脖子,把脑袋从他身体上卸下来,提在手上,飞马带回去复命。
陆宁远就站在旁边,从红白混杂的无头腔子里又淌出一点点血,蜿蜒着爬到他鞋尖下面,又渗进地里。
后来陆宁远病了一场,一度下不来床,向朝廷告病,引来刘缵亲临探望。
皇帝驾临问疾,于臣子而言,自是无上的殊荣,可看见他的那刻,满肚子忠孝节义,即使当年父兄遭到谗杀也始终不曾对朝廷生怨的陆宁远,却对眼前这个自己发誓效忠、至死不渝的君主,生出了一点大逆不道的怨恼之情。
这念头只有一点点,马上便被他压下,可于他而言,便好比草木怨恨天上的太阳,简直是无法可想之事。
他到底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更没有开口质问,可刘缵看着他的病容,眼里有不知名的神情闪过,忽地提起一件往事。
“当初夏国派人议和,九弟竟然找人行刺议和的使者,朕为着不坏大事,让他闭门思过。那时候你拿战功担保,向朕求情,让朕放他出来。”
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一件事,忽然问:“如果事先告诉你逆贼是谁,朕的大将军,那日可还会奉命么?”
陆宁远一愣,答不上来。刘缵也没说多,摆驾回宫了。
此后一年,陆宁远渐渐养好了病,仍是投身为国,内平叛乱,外御强敌,刘缵对他也重用如故。可毕竟有什么不一样了。
裂缝或许就是从那时生出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越裂越深、越长越大,变作天堑鸿沟,终于他掉进里面,万劫不复。
那边,刘钦已讲完了。陆宁远先是惊讶,而后怔了一阵,只剩下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