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刘钦从周章府上出来,心里一阵阵掀起波澜。

一直到他离开,周章也只对他说了那四个字,但这就已经够了。他先前潜意识里避免去想,被人一语道破之后,自然马上明白过来周章为他指的究竟是哪一条路。

圣驾南渡,旧有的权利格局便被打破,一切都要重新分配,谁都想争得一席之地。所谓“客主之义,宜相降下”,为了缓和南北矛盾,这些原本当国的不能不分出些权力出去,许多北方的累世勋贵迫于朝廷之威只好让位于南人,这也就是刘缵的舅舅陈执中从一个远离中枢、僻居东南的逐臣而迅速做大的原因。

但从来吃肉容易,从自己身上割肉却难,这些北人眼看着大权旁落,各自心中有气,便如海潮暗结,已高高掀起一道大浪,只差长风一鼓,就要拍下。

如今正值这些人群龙无首的时机,他们必不会支持刘缵,这时刘钦若能想办法与他们走近,难道还怕自己在朝中没有人支持吗?

这些人在朝中经营有年,势力不可谓小,若能收为己用,何愁不能与陈执中抗衡?

他想得明白,但之所以之前始终避免去想,乃是他同时更知道,朝政贵在清明,贵在上下一体。他如果真如周章所说“以北制南”,以后势必就要有意挑起南北两方的矛盾,引得两强相争,他自己才能从中取利,固然可以占一胜场,但搅弄得朝廷乌烟瘴气,难道不是遗患将来么?

朝中别人或许不知,但他同翟广走的那一路,已经再清楚不过,现在乡野之间已是乱象初萌,哪怕只是维持现状,许多人怕也是朝不虑夕,要是再龙争虎斗一番,他们如何还有活路?即便不念着这些人,可他总得想明白,将来留给自己的是个什么样的江山?

他猛一顿住脚,从思虑当中回神,刚刚好走到车架处,周章府上的家丁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内门。

他意识到,周章这样说,或许不单单是为他出谋划策,更是一种试探,又或者是对他的一个认定,下意识地,就想要向他解释剖白。可回过头去,但见两面门扇在他面前紧紧闭着,肃然而立,只有旁边的一只灯笼透出几分幽暗的光。

他愣了一愣,随后笑笑,终于没说什么,矮身进到轿子里面离开了。

第二天,他应下了崔孝先的邀约,前去赴宴。席设在停云楼,崔孝先父子早已等待多时,崔孝先的次子崔允信同店里迎宾的小厮一样等在门口,大有依依相望之意,一见到他,就一团和气地请他上去。

“家父与大哥正在楼上恭候大驾,公子请。”

他因一楼人多眼杂,为着避讳,不称刘钦为“殿下”。刘钦对他点点头道:“仲载,你也请。”

上一世时他就认识崔孝先的两个儿子,十分自然地就叫出了崔允信的字。崔允信却不知,大约是认为他为了今日会面,特意提前做好了功课,当即两眼一亮。

刘钦同他上楼,让随从等在门外,独自进去。崔孝先与长子崔允文听见声音忙迎进来,刘钦同他们各自寒暄几句,便即入座。

落座之后,崔孝先自然是极力恭维刘钦在江北之事。刘钦从上辈子时就听说过他的为人,知道他惯会说些麻酥酥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只笑着应上一两句,直到崔允信替他斟满一杯酒,状似无意地提起倚翠楼,他才侧了侧耳朵,当真听过去。

崔允信笑着说:“咱们秦淮河畔有名的河楼,原先不过就是停云、擎荷和倚翠这三家,这里还犹以倚翠人物最盛、花样最繁。听说那老板半官半商,和各路都有交往,在这建康城里不说是横着走,那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原本该是在那处设宴款待殿下的,可谁曾想偌大一个楼,就这两天,说倒就倒了个干净!刚才来的时候我绕路去看,非但是人去楼空,砖墙都推倒了,就连地基都挖了,离远了一看,光秃秃就像没存在过一样!殿下你说,奇也不奇?”

崔孝先面容白净,眉毛与胡须都生得浓,为他整个人更添了几分精神。长子崔允文与他有六七分相像,只是年纪太轻,还未蓄须,但两道眉毛墨画的一般,让人过目不忘。次子崔允信长相却寻常,一张脸略有些瘦长,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这会儿对刘钦说话,也是见牙不见眼,从眯起的眼缝当中却闪着两点亮光。

崔允信说完后,刘钦没急着接话,崔孝先向长子看去一眼,崔允文不语,他便自己附和道:“是啊。听说那家老板是得罪了什么人,就从此倒了。其实在咱们京城里,她再如何,也不过就是龙尾巴上的虾子,再大又能大破天去么?”

刘钦知道,他们是故意拍自己马屁,又假装不知道自己回京当天的糗事,免得自己羞恼,虽然看出了这番用心,却也仍是不禁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