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那是上一世乾亨、正统年间的事。

之前夏人围了京城,虽然历经一番苦战之后,终于解围,但从那之后,刘缵的心思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陆宁远自然是一无所知,反而正因为在此战中崭露头角而颇受重用,渐渐成为刘缵最为倚重的大将,踌躇满志,正往他人生的最高处去,但聪明如崔孝先,已经嗅到风向变了。

而起因只是刘缵某日打猎时无意中说的一句,“夏人当真是虎狼。”末了叹一口气。

后来陆宁远南北驱驰,一路高升,到最后做了大都督,得到了几乎是一个武将所能取得的最高的官职和荣耀,节制中外诸军事,江南江北人们称呼他时,往往不直呼其名,只称一句“陆帅”。

说来或许无人相信,但他志向实不在此,隐约明白官职高了于自己可能未必是什么好事,推辞了几次,反而被刘缵认为虚伪,包藏着什么祸心。

后来在狱中时,陆宁远每日无事可做,常常翻过来调过去地想,自己缘何走到这般地步?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句“功高震主”而已。其实以他的迟钝,哪里会懂,祸根远比他能想到的埋得更早、更深。

他在小的时候便与刘钦亲近,但那时他只是一个叫做陆讷、人如其名的寻常少年,或许比别人还要更沉默、更普通,自然没有人在意他。但多年后刘钦以前太子的身份从夏营当中被送回来,身份便微妙得多,陆宁远又与他有旧,已做了皇帝的刘缵不能不在心中思量。

更何况刘钦会被送回,陆宁远可是出了大力的。

当日两国能坐下来谈判,其实是因为陆宁远在某战中擒了夏国皇帝的亲兄弟狄庆,刘钦便是用此人交换回来的。等刘钦回国之后,陆宁远又去登门拜访过他几次,对此刘缵自然一清二楚,只是因为探得两人没有进一步的交往,这才作罢。

后来刘钦渐露谋反实状,刘缵原本打算先下手为强,一连多日始却终下不定最后的决心,迁延日久,心意便被左右人泄露出去。

先是周章来向他求情,后来不知怎么,陆宁远也得知此事。他人在江北,心在魏阙,居然也写信给他,为刘钦向他求情,中间还有一句,说愿用之前几次以战功所获的升赏尽数退回,作为担保。

刘缵收到信后,心中又惊又疑,更是不悦至极,但是隐忍未发,如了这二人的意,没有当时发作,从此却是转变了策略,对刘钦放任自流,一点点逼他当真反了,最后一举除之,永绝后患。

杀死刘钦之后,周章辞官归隐,陆宁远大病一场,去他榻前看见他病容的时候,刘缵但觉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陆宁远一向不声不响,把自己的心藏得很好,直到那时刘缵才隐约窥见他一鳞半爪的心事。

其实这些年来,非但刘钦意不能平,刘缵心里也是有恨的。

在刘钦之前,朝廷的太子原本是他,但一朝惊变,他原本十分喜爱的弟弟坐上了他的位置,得到了原本该他所有的一切,而他自己没了母亲,成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废太子,沦为满朝的笑柄。

那些年少时艰难度过的日夜,他是如何恨着的,又有几个人知道?

后来因缘际会,终于还是他做皇帝,刘钦则与他身份调转,成了前一朝的太子,若论境遇,甚至还不如当时的他。他终于能把自己失去的东西一样样拿回来了,原本正是扬眉吐气之时,可旋即他就意识到不对。

刘钦活着时,他最为倚重的两个人同他这弟弟的关系全都颇带微妙,周章的辞官和陆宁远的一病经年更是让他感觉到,虽然刘钦已死,但他的阴魂仍在自己身边,他就要像小时候那样,张扬、热烈、恣意,甚至懵懵懂懂地把他攥在手中的东西再给夺走一次了!

这样想着,那原本随着刘钦身首分离的尸体一起钉死进棺材埋进地里的恨意又一次拱出头来,生出无数只脚,在他心底的最隐秘处爬过。迟钝如陆宁远,当然不会知道,别说是他,普天下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别人谁也不知——刘缵是这样想的,但总有例外。

从他接到病愈后重回江北的陆宁远再次送来的捷报时神态的变化,他语气间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差异,他得知户部亏空数额时长久的沉默,收到北军请饷的奏表后前所未有的一次留中不发……崔孝先一点点拼凑出他的心意,然后彻底确定,年轻的皇帝终于从雄心勃勃的北伐梦中惊醒,要回到议和的现实中来了。

作为两朝老臣,他一向最懂得如何成为皇帝的喉舌,说出那些皇帝本人不好出口,甚至刚在潜意识中生发、一时还没真正想到的话。

马上他便开始指出财政上的一应困难,给每一次出兵大算经济账,忧心忡忡地表示这样再打下去恐怕会拖垮整个国家,然后小心翼翼地抛出一个议和的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