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那是在他杀死刘钦的大半年后,陆宁远病势渐轻,就想弄清楚刘钦为什么要做出谋反的事。

从刘钦被夏人放归之后,他们两个私下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少有的几次坐下来聊天,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刘钦在江北时都经历了什么、心里想着什么、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陆宁远全都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刘钦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作为阴谋作乱的逆党,被传首京营诸军后,便裹了张席子草草下葬。埋葬他时,不知道有没有人将他的首级和身体缝在一处,而他那不起坟茔、不立墓碑的埋骨之地究竟在哪,除去刘缵之外,也无人知晓。

刘钦活着时没有什么建树,死时又是篡逆而死,就此成为朝野间不可提及的人物,无人追思,无人哀悼,也无人凭吊。大江日日东注,销骨磨名,俯仰之间,身共黄土俱尘,名与草木同朽,或许再过不久,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了。

但陆宁远记得。他借着在京城养病的功夫,私下里探寻着刘钦留下的痕迹。

当初刘钦起事之前,或许是对自己能否成功没有把握,事先便将府里的人遣送大半,约定大事若成,就还有再见之日。后来自然是没有这一天的,于是这些人就各奔东西,散落各处,像水滴掉进大海。

陆宁远想了所有的办法,暗中找了很久,终于辗转找到了曾照顾过刘钦的一个老仆,那个人就是德叔。

小的时候陆宁远与刘钦便是好友,对他身边那个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太监自然留下了几分印象,后来他去刘钦府上拜访,也曾见过这个老仆的面。只是他找到此人时,正值深夜,他又头戴蓑帽,身披斗篷,这老仆一时并未认出他来。陆宁远也就没有自报姓名,当先向他问起了刘钦的事。

刘钦谋反,阖府都要连坐,这老仆自然不敢再居住在京里,但他身有残疾,又半截入土,在世上更没半个亲人,也没处可去,就栖居京郊,在农村隐居起来,用分别时刘钦给他的银两盖了一座土房,剩下的钱足够他衣食无忧地度此一生,他却全都埋进地里,同乡人一起力田而食。

旁人看他,便是一个寻常的老汉,只是声音发尖,下巴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胡须,说话口音和别人不同,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陆宁远找见他后,说明来意,他原本十分警惕,问他什么都说不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但陆宁远追问几次,他呆立一阵,长叹一声,终于松口,请他进了院子,却没让他进屋,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哽咽,好像一下老了十岁。

“出了那事,人人都说雀儿奴是乱臣贼子,和他刀割水洗,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一样,就是提也不敢提他。你是一个有肝胆的,难得,难得……他死了那么久,你想问他什么?”

陆宁远来的时候,是想问刘钦谋反是因为什么,但默然一阵,开口时却是问:“他这几年……过得不好吧?我见过他的手……是在夏营里弄的么?”

他竟问出这样的话,老仆也是一愣。过了半晌,在一片黑黢黢的夜色当中,陆宁远才听见他那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将虬曲的树皮从树干上一块块剥开。

“是啊。他在夏营吃了多少苦,不止是那一双手,还有身上……”老仆低低地说,“他心强,对那时候的事不肯多说,但身上的疤一道道的都在那里,光我见到过的,肩膀、胳膊、前胸后背,还有腿上,有烫出来的,皮都鼓着翻着,还有打穿了的,肩膀上的疤一前一后,那是后来长起来的,刚回来时候,是从前面通到后面……”

“啊。”陆宁远忽地发出短促的一声,老仆耳背,没有听见,又继续道:“他不和我们说,但我看着他从小长大,哪能不知道,到后两年,他身体更坏,成天价疼着,尤其阴天下雨,就躲在屋里,一整天都不露面,他是出不来啊!”

“有时候我耽着心,夜里睡不下,悄悄去他门外,就听里面翻啊翻啊,半宿半宿不歇。太医也看过,没有法子,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后来他就做了那事……其实做不做都一样。也好,其实也好,成天一刻一刻那样疼,哪是人能受的,不知道现在……”

他声音轻下去,像是怕吵醒什么人似的,“他是不是睡着好觉。睡吧,睡吧,好孩子,睡了就好了……”

空气湿润着,看不见的灰尘漂浮起来,东边的云层间响起隐隐的雷声。陆宁远在斗笠里面,像是与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

好半天,他才又道:“老伯,他在夏营中的事,你知道多少?是谁对他用的刑?”

他声音压得太低,像是咬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仆一开始没听清楚,问他说了什么。陆宁远又重复一遍,手按向腰间的挎刀,刀在鞘里轻轻打出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