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几天后,韩玉的密信呈在刘钦案上,上面详细记载了那日陆宁远营中发生的事。

韩玉是勋贵子弟,从小不说是锦衣玉食,起码吃穿上从没短过,生长京城中,玩伴也都是朝中各个大臣的子弟,从没听说过天底下竟然会有人饿死。

于他们这些人而言,粮食从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而是朝廷发的、粮店里买的、袋子里冒出来、饭碗里涌出来的,每天到了时间,自己就摆在了饭桌上面,就像每日日出鸡鸣,乃是自然之理,十几年来雷打不动。稻黍稷麦菽摆在桌上,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知道能吃而已,吃饱了,筷子搁下便走,哪管剩没剩下。

这次随陆宁远出兵,就同从前第一次离京时的刘钦一样,他也见到了许多从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想都不曾想象过的景象,别说知道了有人会饿死,就是自己现在每天也难得一饱。

一开始他想,粮食没了,那去买就行了,后来才知道,竟然会有拿钱也买不到粮食的事。于是他又想,他们是朝廷官军,别说他们买粮时是真金白银地掏钱,就是一分不给,百姓身为大雍子民,给他们提供粮食,那也是责无旁贷的事,难道还能让他们这些官军饿着不成?

等听说这些刁民居然暗中帮助翟广,有人背负着袋子徒脚走几十里路给他送粮,对他们官军却支支吾吾,百般推脱,一粒粮食都不肯给后,他更是怒不可遏,觉着这些人和流贼同流合污,说明也是流贼,全都抓了也不会抓错,几次劝陆宁远雷霆手段整饬一番,也是杀鸡儆猴,给其他刁民做个榜样,陆宁远都置若罔闻,惹他终日气鼓鼓的,就想给刘钦告状,但惦记着临行前刘钦的嘱托,为了行事之密,除非有紧急之事发生,不然每十日才传递一次消息,以免信件来往太频惹人注目。算算时间还没到,只好一直自己生着闷气。

后来终于到了他可以写信的日子,他深夜不睡,找了个僻静处,偷偷写好了给刘钦的密信,等要发出时,自己重读一遍,登时一惊,将信凑在烛火边烧掉,然后又展开张纸。刘钦不许他掺杂个人好恶进去,只能记述,不可评判,曾经还为此批评过他,给他羞得一身热汗。

他写的时候还不觉着如何,等写完重读,才发觉犯了忌讳,第二稿时便着意控制,尽量只记述这些天所见情况,自己瞧得上的瞧不上的都写进去。这次写完,他重读一遍,自觉没问题了,才松一口气发出。

刘钦收到的最新一封密信最后,记述的就是陆宁远驱逐那一旗强买民粮的士兵的事。韩玉似乎认为此事非同一般,在信件最上面做了一个标记,以做提醒。

他牢记刘钦的吩咐,几乎没掺杂什么情绪进去,但落墨很重,仔细看时,因为激动,一些字写得颇为潦草,而且不避烦渎,几乎是将陆宁远那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原封不动地默写下来,足足费去数页纸,如此举动已足以让刘钦窥见其意——因为他读过之后,也和韩玉是一般想法。

先前得知陆宁远在邹元瀚已处必死之地时救下他的性命,他放下密信,便感慨半晌,虽然没有听到陆宁远对李椹解释的那一番话,但陆宁远心里想着什么,其实他多少也能猜到。如今再收到这一封信,他先草草读过一遍,登时一凛,收去刚才的漫不经心,下意识肃然了面孔从头重读,这次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等读完之后,不觉怔愣,缓缓从桌案前起身,把信纸拿在手上,站在窗边慢慢又读了一遍。

这次读完,他把信纸在手里一折,猛然想起在江北时的事来。

那时秦良弼军粮短缺,于是解下睢州之围后,他便放纵士卒进城大肆劫掠,可对那些犯法的军官,自己却全然不敢处置,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小惩大诫一番做个样子。那时秦良弼曾对他说过一段话,他印象很深,他说——

“兵士们跟着你出生入死,便是为了能吃饱饭,有钱花,娶老婆孩子,什么不给人家,就没有人再给你卖命啦。”

于是他放纵士卒挨家挨户敲开城里百姓的房门,冲进家里抢劫粮食、器皿、巾帛,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哀哭不止,把一应犯法的军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为了队伍不散。

而那天晚上,陆宁远躺在病榻上面,对他说:“为将五德,仁者为先,国家大将,必解爱人。”

他那时便似乎已经理解了,在心中感慨不已,只觉于眼前的昏芒蹭蹬之中照来一束亮光。但现在他知道他没有,因为此时此刻他才当真懂了陆宁远的话——抑或将来的他还会再有同样的想法,同样发觉今天的他也没有能全然领会。谁知道呢。

陆宁远这所谓的“爱人”,原来不只是要求他自己,竟然还包括了他麾下士卒在内,若他大雍能成一支如此之军,该是怎样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