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当日朝廷四面援军开到,大胜流寇,翟广只率二百余人西遁,再不复之前人马过万浩浩汤汤的盛况。陆宁远知道以翟广的为人,只要还活着,虽然眼下只有这么点人,迟早要东山再起,有心乘胜追击,几次建言却无人采纳,因众官军在侧,不好引兵自去,只得眼睁睁看着翟广西逃。
因把守在黄州府入武昌府要道的官兵都调集而来,翟广此去少有阻拦,况且人数又少,不引人注目,恐怕是真要逃出生天了。一众军官却正为这猖狂有年的流寇头子如今的狼狈之态而幸灾乐祸,各自盘点缴获战利,捷报传往京城,听说同样龙颜大悦,颁赐不日便到。
在京城的使者还没来,各军已在边休整便庆贺的时候,陆宁远先一步斩首了扎破天在内的贼首五人,以惩戒元恶。因他一开始奇袭扎破天,其部下军官多被他俘虏,他营中扎破天部的俘虏,军官数甚至反而多过普通士卒。反而是后来独对翟广时,两人打了许多场硬仗,他部下死伤众多,但俘获也多,因此营中俘虏的士卒多是当初翟广的兵丁。
对俘获的首领,他以震慑其余俘虏为由,杀了为首几个,其余人羁押下来,等待朝廷下令处置。至于普通士卒,则如刘钦所言,皆以宽大待之。
其实江南腹地的兵祸乃有两种,一种是兵乱,在江北被夏人击溃的官兵逃遁过来,不愿再去卖命,卸了官身便去做匪,为祸一方;一种是民乱,便是翟广这些不堪生计的小民斩木揭竿以求活路,虽是造反,却也良可悯痛。
就是刘钦没有来信,陆宁远也不打算杀他们,而是从其中挑选精壮敢战能吃苦者,编入军籍,余人只等朝廷慰抚款一下,便遣银归乡安置。
以往朝廷破贼,人数不多时往往就地处死,如果俘获太多,也只是强令遣散,莫说是给钱给粮,就是身上衣服都恨不能扒了,让光着屁股回去。这些人落在陆宁远手上,原本以为必死,就是不死也要去层皮,总之不会好过,谁曾想他竟然这样宽仁,对待他们和自己的兵士一般无二,有粮一起吃,没有一顿短了他们,见到有衣不蔽体的人,还发给衣物御寒。
他们都是些寻常百姓,大多是为寻生路而从军,在翟广麾下,从不乱抢乱杀,不曾生过奸邪之心,见陆宁远如此对待自己,无不感念,许多原本要回家的人待过几天后改了主意,反而争着留下。陆宁远按惯例拣选士卒,因这些人曾被翟广筛过一遍,中选的倒比之前募兵时更多。
如此大胜,军中自然要有庆功宴。当日邹元瀚打散了大军,但官衔仍在,高居众将之上,且这些天收拢残部、抽调各卫所驻军,渐渐又有了两千余人,腰杆渐硬,自然当仁不让地主持,将几路援兵长官和陆宁远一并邀请入营,杀羊宰牛以作庆贺。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一片欢腾,陆宁远却因心有隐忧,显出几分冷淡。邹元瀚瞧见,心想:他莫不是已经知道我往京里送信的事了?但随即又想:让他知道又能如何?脸色一点没变,举杯受了众人之贺,正谈笑间,京里来的使者便到了。
其实两日前刘钦在京里就听到风声,急给陆宁远传来密信,要他有所准备。信使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朝廷的人之前到达,但这庆功宴一摆就是几个时辰,信使赶过来,却见不着陆宁远的面,就这么生生拖了过去。陆宁远一无所知,等像别人一样跪在地上等待朝廷颁赐时,御史忽然又拿出另一道圣旨,肃然了面孔历数起朝臣对他的几桩弹劾。
第一,当初陆宁远初至,正逢扎破天投降,朝廷下明旨让他就地驻扎,不得轻动,他却没有知会任何人,直奔黄州府而去。无诏出兵,乃是大忌,虽然之后他同翟广交战,胜了几阵,但不能以此便不追究擅自出兵之罪。
第二,君如天日,光照万物,九州万民生计繁衍皆是仰赖圣德恩养。可朝廷收到消息,陆宁远练兵时曾对士卒说,他们的吃穿都是靠小民百姓供养,非但目无朝廷,更是目无君上,其意不测,其心可诛。
第三,翟广军眷困在鹅笼镇时,陆宁远曾私自与翟广议和,具体达成了什么协议,除了他之外再无人知晓,私通贼寇,又是重罪一件。姑念他当日便破贼,其情可宥,但需将当日同翟广所说详细上报朝廷,付有司核查。
第四,战胜之后的这几日,陆宁远对流贼多有优恤,更又招募其入军,朝廷今已俱悉。扩充兵员原是常事,但因前面这第三点,陆宁远曾有与翟广私下媾和之事,如今他又这样对待流寇残余,便有许多人怀疑他是藏污纳垢,怀有异志,特派御史前来查问。
这四宗罪说完,陆宁远跪在地上,如遭雷劈,恍然回到上一世的时候,定一定神,又回到这里。邹元瀚面带冷笑,其余诸军将领或怜悯、或不忿、或幸灾乐祸,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