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那是刘钦刚刚从夏人手中脱身,与陆宁远这个杀过他的凶手一道逃亡的时候。陆宁远去找食物,刘钦便想着趁此机会脱离陆宁远居心不明的辖制,凭自己一人在夏人眼皮底下闯出一条生路。

可是他瞎着眼睛,遍寻被陆宁远藏起来的唯一一匹赶路的马无果,摸索着还没来得及走出多远,陆宁远就折返回来了,速度快得不像一个瘸子。

刘钦连忙把自己藏在一棵树后,紧紧贴在那上面,听陆宁远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寻着自己,脚步踏得树枝“咔咔”乱响,听他忽然叫出自己的名字——压抑着惊慌、焦急,一声一声不停地叫着。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在自己心底里面,到底是希望陆宁远就此放过他,赶紧转身离开,别再回来,还是希望他就这样继续一声一声叫着自己。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两耳之中只有陆宁远的呼喊声、脚步声——他瘸得太厉害,几乎要显得滑稽了。

如今陆宁远又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这次没有再叫他的名字,只沉默地喘着粗气。而刘钦这次看清了他,亲眼瞧见了他脸上满布的惊慌之色,它们在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四散逃开,陆宁远在看清楚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蓦地站住了,呆愣愣站在原地。

卫兵围上来,把陆宁远困在中间,好像下一刻就要挥刀砍到他的身上。刘钦却一时顾不上去瞧他们,只看着陆宁远,或许同他一样,微微怔愣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看着呆立着、仿若惊魂初定的陆宁远,看他肩膀歪斜着、那条伤腿就是站也站不住的模样,心里对他生出一阵怜意,然后是种柔软的感觉。再之后,他忽地想起在睢阳的时候,陆宁远寻救兵回来,见到守城受伤的他,坚持要给他上药,涂药时拿手轻轻在他伤口旁边摸过,陆宁远看过来的眼神,竟像是在怜惜着他。

那时刘钦刚刚重活不久,恨不能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生出刺来,见到他那副情态,只觉心中一震——他刘钦风里浪里闯过,难道还要旁人怜他?更何况是陆宁远!

但现在他好像忽然懂得了,因为他心中正生出同一种感觉。他慢慢收回视线,赶在刘缵借着这个机会,干脆下令把陆宁远格杀当场之前,对他道:“我在大哥家里叨扰得太久,手下人恐怕误会了。他是个愣头青,一身傻力气,冒犯之处,大哥就饶过他这回吧。”

他说话时仍半抬着左手,那只刘缵亲自为他捉来的蚂蚱还握在手里。刘缵膝盖、袖口、手掌上还沾着土灰,脸上薄汗也还未曾消去,看一看他,又看看陆宁远,笑道:“你这小将倒颇为忠心,拳拳护主之情,我这做大哥的如何会怪罪?都散了吧!”最后一句是对本府卫兵说的。

卫士们依言退后,各自收刀回鞘,刘钦这才看清陆宁远一路闯到这里,居然都并未拔刀。他脸上笑意愈深,看上去像是为了自己的这个手下没有当真犯下死罪而松一口气,对刘缵道谢,然后带着陆宁远和朱孝几人离开了。

刘缵微笑着目送着他,将今日兄弟间的温情脉脉延续到了最后一刻。

刘钦走出衡阳王府,才摊开始终握着的左手。因为刚才陆宁远的突然闯入,他心中一惊,手不由攥紧了,蚂蚱早已死在手心里面。

他看看手上,没说什么,弯腰把蚂蚱放进草丛,手指把两边草叶一拨,掩埋了它。陆宁远在旁边只默默看着。

刘钦直起身,向他瞧去一眼,没有坐早已准备好的轿子,同他步行着往家里走。

陆宁远走在后面,明白自己刚才反应过度,渐渐地有些局促起来。

在回京路上,按邹元瀚的速度还有一日的脚程时,从东宫有人把消息带出来,说刘钦被刘缵叫去了府上,之后就再没有出来。

收到消息的不止陆宁远一人,他不知道别人作何反应,只知道自己听说之后,两耳当中陡然间轰隆一响,有片刻的功夫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个他永生难忘的腊月十五,那一杆长枪、横流的鲜血、刘钦渐渐白下去的面孔,第一万次出现在他眼前。

等回过神来,他马上下定了决心,没有片刻犹豫,匆匆对李椹叮嘱几句,然后带上几个亲兵,还有一个周维岳,撇下大军,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的最后一刻,几个人飞马入城。

在赶到衡阳王府的这一路上,他不知多少次想象着刘钦已被杀死的场面,想到他那颗被割了四刀从脖子上取下的头颅。有时他又想,刘钦或许还没出事,还来得及,但此时此刻,刀已经架到了他脖子上面、枪头抵在他胸口上的衣服,只得不住挥鞭,把马催了又催。

他撞开衡阳王府的门,一把推开拦到身前的卫士,循着上一次来时的记忆,大步往里闯去。更多的侍卫拦过来,火把大起,人声喧哗,他无暇他顾,劈手夺下几十把刀,没受伤的左手摔下几十个人,终于,他看到了刘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