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第2/3页)

回顾他这一生,自幼便离家入京,父母兄长难得一见,一直到母亲病故、父兄横死,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都仍屈指可数。与年少故友的亲密,也在某天戛然而止,只余下藏在衣角、被服里,深夜独自咀嚼的不可给人知晓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绮念。

年少敏感的时光里,他常觉着自己是孤独的,一直到多年以后,他身边的人从三个、五个变成十数万个,这孤独也始终将淡淡的影子留在他的身上。但他甚至没有余暇去从中触到一丝一毫的伤感,即猝遭时变,便从此托身于纷纷白刃之上,成志向于刀光剑影之中。

他想要为父兄正名、成他们未竟之志,想要杀敌报国、恢复河山,想要百姓安堵、中外乂安,可是从年少时就立下的这诸多理想,到如今却是世殊时异,终成泡影!毕生所向,不过过眼云烟!

征战有年,他终于也锒铛下狱,受辱于刀笔之吏,即将斧钺加身,竟和当初的父兄一模一样。

父兄死时都想了什么,是不是也和他现在一样?

曾经父亲在残疾的他身上究竟看到了怎样的希望,才替他改了现在这个名字?他可曾想到,到头来,儿子这一生草草,别无功绩,至于身死,仍一事无成,既不曾为民靖方,也没有能安国宁远。

他是叫做陆宁远的啊!

陆宁远在最后的关头哽咽了。但眼泪只在眼眶中滚过一下,即被他同满腔的激流与苦水一并咽下。

杖刑开始了。

但听一声扯起嗓子的“用心打”,铁杖翻飞,血肉横溅。陆宁远背上的衣衫破了,渐渐血肉模糊,又渐渐有血滴滴答答沿着腰侧打在地上,他只咬着牙一声不发。

无论是刘缵还是崔孝先,都心知肚明着没想让他活命,之所以定下杖刑一百,便是要取他性命。这一句“用心打”,便是提醒用刑人不得放水,每一杖都要落到实处,震荡脏腑,绝不是擦破皮肉做做样子。

像这样施刑,寻常人只受二十杖便要一命呜呼,更何况陆宁远入狱三月,又兼久病,已虚弱至极?

崔孝先在旁边监刑,只等他哪一下挨不住,闭眼便死,也算了了这迁延三月之事,好回去向刘缵复命。

可陆宁远竟不肯配合,大睁着眼睛,嘴里呜呜啦啦地淌血流出满地,中途昏厥几次,偏偏却又醒来,有意挑衅一般,竟然硬生生吃满一百杖,仍是生机不绝。

中间几次,行刑的人忍耐不住,扔下杖放声大哭,被人拉下去,换人继续,换人后却还是如此。一直到一百杖打满,行刑的人换过数轮,陆宁远非但不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一鼓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歪着身子站着,残疾的左腿微蜷,但腰背挺得笔直,从嘴里、从眼睛、从身上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将他染得有如一个血人。

可他却竟然站住了,环视一圈,用含糊、低弱,却又声如凿铁、震耳欲聋的声音,不是用喉咙,而是用整个身体,铮铮然道:“陆某一生为国征战,比这更重的伤也受过几次,还有什么手段,不妨都使过来罢!”

说着,他猛地一拍胸膛,声如擂鼓,从不知什么地方又喷出一股血来,他却是双目如电,有如天人,见者无不纷纷低头,不敢同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

崔孝先恐惧了,只恐他下一刻便要飞身上前,取下自己性命;又疑心他生就一副不死之躯,不然以这样一副残破衰败的身体,如何这样摧折都不肯便死?

他不敢上前,躲在卫兵身后,颤着声音宣读下一份谕旨。因为心绪不宁,中间几次读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像舌头马上要掉。

好半天他才终于读完。圣谕上说,将陆宁远流放出京,即刻动身,不得迟误。

陆宁远上不去马,几个一同监刑的宦官便一齐将他驾上马背,看他摇摇晃晃,又拿绳子把他和马捆在一起。绑的时候,皮肉纷纷而落,绳子扎进去,用力一抽,就好像埋进骨头。陆宁远仍是一声不吭,眼睛睁着,不知看向哪里,只一下一下地喘气,向着他们大张旗鼓地昭示着自己的生命。

绑缚已毕,往马屁股上一抽鞭子,马载着陆宁远跑了起来。两个宦官骑马跟在陆宁远马后,连连催鞭,一步也不敢歇。

就这样,从明奔到夜,从夜跑到明,如此足足行了一百一十五里路,陆宁远终于气绝身亡。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渐渐发昏的头脑间,忽地有一道闪电劈入进来,于他自己死前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想到了被他杀死的刘钦。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可现在它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竟然这样清晰。他把长枪送入,刘钦死去,长枪拔出,血涌出来,那样红,那样烫,腥气逼人,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流,它掀起一道大浪,猛地拍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