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第3/4页)

若非他与秦良弼久有来往、若非他在江北时便以几次力战收复秦良弼之心,这目中无人的边将如何肯管这一桩事?刘钦伏脉于两年之前,又有谁能预料?

至于崔允文的阵前反水,看似突然,其实也是早有安排。刘缵以为崔允文同刘钦从未有过交往,那是他看走了眼。

最早刘钦刚回京时,与崔允信这般贵戚子弟们频频聚会,某日酒酣耳热之时,他忽然没来由吟诵出李商隐所作的一句“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从那之后,他注意到,其他人浑然不觉他话中之意,只有崔允文再不曾参与过他们的聚会,便对此人暗暗上心。

那日他在席间吟诗,自然不是为了卖弄才情,他也没什么才情可弄,乃是有感于席间珍馐美馔琳琅,而京城内外仍有人不得一饱而发。原诗当中便颇有讽意,说得就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膏粱子弟。而诗中更有另一层深意,非有心者不能明。

原诗看似是讽刺那锦衣富贵的富平少侯不忧七国三边之事,但其实国事边事如何轮得到他一个富平侯去忧?因此李氏当年的真正用意,恐怕是借讽刺这位汉朝的年轻王侯,暗讽当朝君主耽于享乐、荒废国事。此一层本就埋得极深,刘钦又只吟一句,自然只有真正的有心人才能听出他言外之意。

崔允文便是这个有心人。

刘崇栽培他、刘缵拉拢他,但无论风从东从西刮来,他这棵树都始终亭亭而立,站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这是因为他的根已经扎在了刘钦那里,而刘钦得他效死之诚,不为别的,只是因同志、同道、同气相求而已。

他不需给崔允文什么好处,也不需要给他什么许诺,只需要把自己的心志显露给他看——刘钦曾犹豫过要不要稍加伪饰,对夏人放缓态度,在刘崇面前落一个和顺的印象,但到底还是亮出一面坚定主战的大旗,打出了便不再收,不止是给远在京外的秦良弼、薛容与看,也让崔允文清楚看见了他的心。

崔允文虽是尚书之子,却走了武举的路,并非真如许多人所猜测的那样,是因为功课实在不好才被迫如此,而是心中实是有一番峥嵘。眼见得中原板荡,蛮夷猖獗,朝廷却偏暗东南,终日里醉生梦死,他心中之痛,何可言说!只是碍于不得已的人情来往,奉父亲之命同刘钦浑浑噩噩厮混,不曾想竟在席间听到了那样一句,当时他心中何等震动,当即看向刘钦,刘钦却是拂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一直到现在,刘钦与他当面谈话也不出三次,许多交往都极为隐秘,往往只有只言片语传递。但人与人之间便是这样。有的人你费尽心思去了解、探寻,可却像拿着铁镐凿山,穷尽一生也只能挖出一鳞半爪。但有的人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彼此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

刘崇、刘缵便是拿着铁镐凿山的人,他们只奇怪为何这山纹丝不动,哪里会想到竟是这个原因?而刘钦许久之前一句状似无心之语,在今天会有如此效果,事先又有谁能预料?

刘缵拿眼望着刘钦,像是在等他说更多,刘钦却不愿说了,说了他也定不会明白。他向着刘缵走去,一直走到他身前来,见他已然呼吸微弱,必不能活,一时间,小时候的无数过往,那些金灿灿的快乐,心底里多少孺慕依赖,还有多少屈辱、愤恨,一齐涌上心头。

“雀儿奴——”

刘缵忽然唤了他一声,和之前许多次一样。乍然间,刘钦眼睛一热,几要落泪,强自忍住,刘缵眼里却已蓄满泪水,沿着两颊落了下来。

刘钦不知道这一刻刘缵都想了什么,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不知为何,他明明早已下定要杀刘缵的决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占据他心头的却不是从前那可称刻骨的恨,反而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午后,阳光穿透绿色的叶片,在人身上留下片片光斑,刘缵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起来。他一下变得好高,肚子贴着刘缵的脸,低头向他看去,树影光斑在刘缵黑漆漆的发顶轻轻摇动两下。微风吹过,刘缵叫他“雀儿奴”,他叫刘缵“大哥”。

但见刘缵张了张口,对他又说了些什么,可声音太轻,已经听不清楚。刘钦晃了晃神,俯身去听,却见刘缵看向他的目光陡然一厉。

从他那里看不清楚,但旁人离得稍远,便眼瞧见刘缵拔出不知何时别在腰间的短刀,反手便往刘钦颈侧刺去!

这时周章已携着刘崇的玉佩拾阶而上,要传刘崇之令,命刘钦留他大哥一条性命。眼见此景,浑身一凛,一时忘了自己平日里无缚鸡之力,又同样是肉体凡躯,来不及出声示警,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撞开刘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