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第2/2页)
后来雍夏间又有战事,天使赍旨而来,他抖擞精神,慨然披挂重新出战,行至一半,不知朝议究竟如何,竟然命他将军权交与旁人,就此换帅。他于是又回到山水之间,每日约上三五好友,斗酒游船,欢笑取乐,心中之语从未吐出半分。
直到又十年之后,他已老迈,某日吃醉了酒,仰望得天上大雁北飞,头随之转了又转,忽然,帽子从头顶脱落,掉在地上,他忽然情难自制,指着自己已经秃了的脑袋,对旁人道:“看到了吗,你头顶上戴着这个帽子,就犯了忌讳,人家看不顺眼,就想给你摘了,戴一天,就犯一天的忌讳。犯的忌讳多了,人就不知道在哪啦。”
他当真老了,说的话也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缠夹不清,但话中之意,旁人听来十分骇人。
“摘了好啊,摘了好,今天不摘帽子,明天就要摘你的脑袋!把你像只鸭子似的提溜起来,抻着你的脑袋抹你的颈子,到时候你帽子倒是还在脑袋上,可脑袋就不知道又在哪了。”
“夏人不长眼啊,他没长眼睛,当时没给我这脑袋割了去——”他一手掐住脖子,另一只皱纹密布,却仍是又黑又粗、结实有力的大手在脖子前面作势一划,虽只一个动作,却透出一瞬间的杀气,口中却是颓唐道:“要是当时割了,后来也就不会惹人烦啦。”
他醉酒之后,眼神又糊涂、又尖利,直视着席间一个来探望他的旧部,呵呵笑着对他道:“你说你能打仗,打下多少多少土地,杀了多少多少夏人,有什么用?嘿嘿,嘿嘿,到头来还不是让人给拿在手掌心上,说你什么就是什么!”
说着抬手一指。被他指到的那个旧部已是震怖失色,满面发白,杯中酒不觉洒了一半。
秦良弼好像没看着,打开侍妾惊慌扶过来、想要止住他的手,自顾自地又继续,“听说你来之前,刚又打了败仗、签了和约?是么?是吧!好好的土地,拱手就让给了别人。早知道今日,当初东跑西跑是为了什么?啊?死那么多人,又是为啥?何必战呢,何必守呢!当日建康让人团团围住,就差那一口气……”
建康城守战,是陆宁远成名一战,秦良弼没提他这已经死去多年、半成禁忌的名字,在座众人心中却同时现出这三个字——“陆宁远”!
“那一口气,到底为什么吊住?为什么呀?”
没人说话,只有秦良弼老迈的声音响起。
“呵呵,呵呵……我算是看明白了,人他娘活着啊,没什么是自己的,就是我现在吃的这口饭,喝的这口酒,落进肚里,那是我自个的,但明天又要变成屎屙出来,也没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哈哈!嗨!不提,不提了,吃,吃,喝,喝!来……”
他像是忽然酒醒,从地上捡起帽子,戴在头上,两只老手哆嗦着,怎么戴也戴不正。侍妾忙伸手帮忙,好半天,终于戴稳。秦良弼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话,热情招呼着或沉重、或流涕、或仓皇、或面面相觑的好友,极力张罗吃喝,恢复之前的宴饮之乐。
他已过了耳顺之念,儿孙满堂,活也活到头了,这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赐死他。可是等来等去,始终没有回音。
他不知道是这些好友和旧部刚刚好每一个全都守口如瓶,还是刘缵得知之后,顾念旧情,终于放过了他,抑或是觉着他已经离开军旅多年,不成威胁,便以无言的轻蔑漠然以待。总之,谁也不知原因,他后来还是没出什么事,安安稳稳活到了善终,死后还得了一个不错的谥号,极尽哀荣。
人常说在他坟头上,每有大风刮过,便有战马怒嘶之声。又过几十年,马嘶声终于也听不见了,只剩下树木掩映,绿草如茵,坟头的花年年自开自落,正是那“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但这些事,此时已经远远望见平台的秦良弼自是永远无法知道的。这个时候,他见马上就要见到刘钦,停下来理理盔甲,正瞧见陆宁远从殿门外出来,一时瞪圆了眼睛,然后撇了撇嘴,迈开大步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