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第3/3页)

他儿子当真是个好样的,将他的军令执行到最后一刻,不曾临阵脱逃,也没有苟延性命,就此同他那一路人马一起埋骨青山。因为那里马上便成了夏国之地,一直到今日,解定方都不曾再见过儿子尸首一面,连他到底埋在哪座山上,都是近日才知。

解辉死了,同雍国各军中的十几万儿郎和各地几十上百万百姓一样,永远埋入了地底,像从没存在过。解定方却活了下来,在江北扯起一面大旗,继续抗击夏人。

他是心如铁石的人,手上沾着的是十几万条人命,若有人挖出他心拿刀剑击在那上面,听见的也只会是铮铮金石之声。

可他现在快要死了,临死之前,看着陆宁远模模糊糊的轮廓,麻木硬结的心竟紧紧一缩,迟来数年的疼痛终于从后面追上来,在这时袭上了他。

“好孩子,往前走吧,往前走,不要停,也别回头,大胆地往前走吧……”

他忍不住,只有将掩藏在严厉的管教之下、从没有机会对儿子表露过的深情尽数倾在眼前这陆元谅的儿子身上,眼泪在这时终于落了下来,让他连声音也哽咽了。

“保重好自己,往前走吧……保重,保重……”

他将另一只手也握在陆宁远手上,陆宁远只觉被什么一硌,那东西的形状他太清楚——是半块虎符。

解定方的最后一封奏疏,是交待自己身后之事,明知道刘钦对陆宁远的倚重,却仍是推举了他。他这样做,不是多此一举,像这样落在纸面上,日后军权交接,朝堂上也好少些波折。

只是他却不是为了让刘钦感激于他。他已没有子孙要荫蔽,也就无所谓身后哀荣,只是因为这是他能为国家、为这个年轻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已做了一生的事,最后一件自然也要做好。

曾经他看不由分说闯入他大营里的刘钦,看他懵懵懂懂运用着权势、冒冒失失地想从自己嘴里问出他绝不会说的话时,也曾想到过他的儿子解辉。那个时候,他平静地看着刘钦,将心中所想掩藏在满脸的皱纹之下:皇帝的儿子就在他面前,他的儿子却青山埋骨,为了这刘氏天下而战死,再也不会回来了。而这刘氏的天下,究竟何以到了今日这般下场?究竟何以到了今日这般下场?

一晃数年过去,刘钦已做了皇帝,看气象竟隐约好像一个明君。他是不同的么?从今往后,他大雍将要去往何地?以后可当真会有北定中原的那一天?现在却分明还是江河摇荡,不见半点澄明!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夏人仍是猖獗不已,谁来为将,兵从何来,是战是守,可能取胜么?北定中原,北定中原……可真有那样一天?可真会有那样一天?

解定方猛地挺直了身子,从病榻间坐了起来。颊边的泪水流入皱纹里隐去了,他浑浊的眼中忽然大亮,如被一道日光照彻。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就这样死了。在他的床头,除去干涸的药迹之外,只有军书两卷,《文选》一本,最上面的是刘禹锡的一本文集。

解定方少年从军,从中年开始读书,手不释卷,到了晚年终于爱书成癖,现在眼睛看不得字了,仍让旁人读给他听。

摊开的书页上,是《秋声赋》的最后一段,在最后的日子里,侍候的人在床头为他读了许多遍。

“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韝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