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呼延震抽出刀来,在火上慢慢烤着。
帐中没有旁人,只有他一个,就连这几天日夜不离他的曾小云也被支了出去,还能听见她在帐外焦急踱步的一串串脚步声。
呼延震褪去一半的上衣,袒露出左臂,那里从手肘往下已经全都没了,空荡荡的,断口处坑坑洼洼、高低起伏,是这些天新长出的血肉。
时隔多日,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却还没有完全长好,一块块凸起的肉的缝隙间仍能看到暗红色,黑色的血痂满布其上,只要谁在那上面凝视片刻,便会忍不住想要作呕。
那天,他被刘钦军中的火铳炸伤,没多久就失了意识,醒来之后,马上便翻身去看自己左手。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竟不是一场噩梦,左臂处缠裹着一圈圈的布条,上面还浸着血,肩膀、大臂的形状仍是他自己的,从手肘往下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染血的布条在那下面突兀地收了个口。
他呆愣愣地,像往常一样驱动着身体想要活动左手的五根手指,他好像做到了,手指活动的感觉仍在,可看自己那半截手臂,却分明纹丝不动!
他蓦地大叫一声,身上一沉,是曾小云抱住了他。他一把将她挥开,奋力撕扯着左臂上的包扎,几下扯开来,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臂,只有半条。
他像是发狂了一般,使劲抓在那上面,扯烂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掌拂开桌上的瓶瓶罐罐、漆黑的药汁,将病榻上的东西砸了一地,把哭着又一次迎上来的曾小云推倒在地上,大叫声响彻整个帅帐,将在帅帐之外,垂头丧气的士兵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足足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呼延震才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是草原上放牛放羊的出身,可他也是天之骄子,是全军当中最年轻的统率,是草原上的雄鹰。他脚底下踩着的是多少庸庸碌碌的葛逻禄人和多少猪狗虫豸般只能任他肆意宰杀的汉人,他打过多少场胜仗,压服过多少敌人,往后他还要一步一步、一刀一刀升到更到的位置。
陆宁远、秦良弼都会死在他的刀下,刘钦,这个曾经他帐下的奴仆,侥幸从他手指缝间脱走的游鱼,还会被他亲手关在笼子里面呈送给朝廷。他会俘虏南边这个邻居的皇帝,再灭了他们的国,成就一番在大夏前无古人也将后无来者的功业——
可他现在残废了,只剩下一条手臂。
刘钦、刘钦、刘钦!
他念叨着这个名字,牙龈间涌出腥气逼人的血来。换药时、吃饭时、空着半截袖管在士兵们面前走过时、还有夜深人静在一阵一阵磨人的疼痛中等着天亮时,他都要念起这个名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将军了,所想的也不是如何在战场上取胜,而是刘钦,只有刘钦。狄庆的军令向他发来,他只置之不理,问责的使者络绎赶到,他甚至起了索性将他们在这里杀了的念头。
但是没有。他极力保留下最后一分理智,他知道自己还需要这支军队,它绝不可在这时被狄庆收回。于是他向狄庆写了一封密信,然后隐蔽好行踪,将受伤的士卒尽数丢下,整好剩下的残军一路向北摸去。
前面,狄庆和亳州守军的交锋已经开始,呼延震只在远处冷眼旁观着。他是窥伺在暗中的狼,时机不到,绝不会从黑暗当中走出。
狄庆默许了他的选择。即使呼延震明白,他多少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残废,麾下又不剩多少人马,看他无用,才不强令他参与到没意义的攻城战中,也仍是对他有几分感激。可这一丝感激掉在他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恨意里,不过就是水滴入海,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交战还在继续。
原本呼延震是绝不容许别人这自己面前痛痛快快打仗,他却按兵不动、无动于衷的。但他忍了下来,像忍耐着每一日、每一夜的刻骨恨意和冲动一样忍耐下来。
在这日复一日的窥伺中,他旁观者清,反而发现了些狄庆自己都没发现的事情——
那就是狄庆的许多决策,走出中军帐的同时,就也长了翅膀,飞到了雍人营里。
当初开封刚刚被围,狄庆佯作撤兵,却在南面设下一支伏兵,本拟刘钦见自己撤走,过不多时便会南下,好半路截杀他,谁知刘钦没等到,等来的却是秦良弼率大军直扑过来。
若非事先就已经知道这个部署,他如何能未卜先知?
这样的事情竟不止一次,在之后还发生过,有时看着像是巧合,还有时好像只是雍人棋高一着,料敌于先,但呼延震知道,不是的。狄庆身边,定有人收了雍人的好处,已经投了雍人,在将他的决策偷偷送出去!
于是狄庆真正撤走前的这最后一次尝试,真正的筹划只有狄庆自己,和为他出谋划策的呼延震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