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四天前,收复开封的那日,陆宁远本有可能回师东进,去到刘钦身边的。
从得知刘钦过江亲征的消息之后,滚沸的血就在他身体当中奔腾。他一刻一刻挨着,将自己分成两半,让其中一半死死压住另一半,直到今日。
所以他没有马上撤出开封,就此回到刘钦身边。
开封是中原重镇,于夏人而言,绝不容许有失,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回来不可。而且他们劫掠来的金银器皿都在这里,为他所获,出于私情,狄庆麾下众将也一定力主西征,把它们从自己手中抢回。
因此只要他还在这里,狄庆的大军就一定会来。如果他马上从开封撤走去寻刘钦,反会将夏人大部又引到他身边去,把危险带回给他,开封也迟早重陷夏人之手。
一军统率,一举一动,所系非轻。一条军令、一个决策,就是数万人的生死存亡,决定了一城甚至一国命运。
他是知道该怎样选的,知道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他把马鞭指向那唯一正确的答案,麾下众将士也人人佥同此议,都说该这样做。
可是……
入城之后,一片欢腾之中,他反而睡不着觉了。他失眠了四个晚上,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好像有什么啮着他的背,他翻一个身,那东西只顿一顿,随后便又追上。有时囫囵睡着,光怪陆离的画面里,刘钦的身影现出一角,他便马上一惊而醒,一颗心在喉咙口跳。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钦现在还好么?有没有什么危险?夏人虎狼般的眼睛正窥伺在他身侧,刀枪剑戟森森而立,他在其中,有如一只鸟雀扑动翅膀航于海上滚滚怒涛之上,峦叠的海浪卷起他的脚,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他睡不着,又一次走到沙盘前,白天摆好的东西仍在那里。沙盘上不是开封,而是亳州地形,一面面小旗插在上面,他一个个看过去,在心中推算。
夏人收取了外围州县,是为了给亳州施压,但秦良弼大军已经到了,是不可能绕过他而威胁身后的城池,更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攻城的。刘钦在亳州城里,不会直接暴露于夏人的锋刃之下,只要他稍稍爱惜自己,小心一些,不要涉险……
会不会有冷箭、有飞起的砖石打中他?
不,不……刘钦在给他的信中说,他很少去城头,即便要去,也会穿上全副盔甲、戴好兜鍪。以亳州重新加高后的城墙高度推算,在城下,哪怕是夏人当中力气最大的神射手,也绝不可能把箭射上城头,因为城墙脚下还有俞煦的军队。
会不会有奸细献城?
不,不会。刘钦行事谨慎,上一次在江北时就已有了守城经验,他知道该怎么做。随侍之人他也了解,当是可靠的。城中驻军也有数千,即便有人为乱,也不应当危及刘钦。
秦良弼会不会兵败?
没有人是常胜将军,他自己不是,秦良弼也不是。万一他败于狄庆之手,让狄庆突破防线,直逼亳州城呢?
陆宁远想到这里,头顶又凉了一阵,同样想:狄庆会先开始攻城,他会攻城,一旦到了这个时候,不管开封情形如何,他就立刻率军赶回。他只带精锐轻骑,不带器械,不带粮草辎重,最多两天……一天半就能赶去,亳州城池坚固,不会在他赶到前便告破,不会的……绝不会!
他蓦地把手攥成拳头,又放开了,在沙盘旁边慢慢慢慢坐下。沙盘旁点起的烛火吐着荧荧的微光,将其上的一座座小山小丘仅照亮一半,另一半黑得让人心惊。
他于是又点起几支蜡烛,把帐里照亮。呼延震、呼延震……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那一部现在哪里?
他战败之后,元气大伤,所剩的人马不多,也就易于隐匿行踪,但换言之,对亳州这一座坚城而言,也就近乎没有威胁了。可他始终不现身,总不能让人放心……
四个夜晚就这样过去。四天后,狄庆的前军如他所愿,终于来到了他这里,后续部队想来也会陆续从刘钦身边撤离。刘钦真正地安全了。
接到夏人向自己移动的军报,在城墙上远远望见夏人旌帜时,第一次,他竟生出种尘埃落定的喜悦——即便属于他的战事才正要开始。
然后,銮舆被劫破的消息就在此时送入城中,送到他的手上。
这份急报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它不是从行在发出的,而是陆宁远派去那里的斥候传回的消息。
此事发生之后,士兵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回,所以才这样语焉不详,没写明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知最后结果如何。
打开这份急报,眼睛在上面只瞄一眼,四天前那熟悉的晕眩便又砸上他的头。陆宁远晃了晃神,只觉两耳间蓦地一静,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片刻后,擂鼓般的心跳敲在他双耳上,他费力地又向纸上看去,紧紧盯着那上面的“劫破”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