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陛下?陛下?”
刘钦晃晃神,从一潭沉沉的水中醒来,意识恢复的第一刻,熟悉的疼痛、憋闷又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收紧了。
他轻哼一声,随后压抑下去,不再发出半点声音,用力喘着气,将眼睛撑开。
是朱孝在叫他。
朱孝见他醒来,露出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轻轻扶起他,“陛下用一些解毒的汤剂吧。”
近来刘钦昏迷的时候没有之前多了,也比之前更容易叫醒,徐熙和军医都以为是个好转的征兆。
每隔一阵,朱孝就要试探着叫一叫刘钦,看他能否醒来,如果不能,马上便要叫外间轮番侯着的军医过来施救。
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其中一次刘钦已经气脉两绝,军医在他头顶百会穴和几处要穴上都施了银针,又使力击他胸廓,一连数次,直到刘钦吐出口血,呻吟一声,才终于活转回来。
刘钦摇摇头,片刻后,又把头点了一点。
那毒大概也坏了他的胃,他即便什么都不吃,也没有半分胃口,汤药喝下去有没有作用尚且不知,胸腹间的灼烧憋闷却是即刻便至。勉强咽下几口,就要恶心半晌,胃里一下一下向上翻着,喉头稍稍一松,下一刻就会又吐出来,又能有多大作用?
但他像忍耐着其他的一切那样,同样忍耐下来。
朱孝见他点头,大喜过望,忙捧过旁边的药碗,搅搅汤勺,拿嘴唇试一试不烫了,送到他嘴边。
他一勺一勺地喂,刘钦一口一口地抿,一直到感觉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偏一偏头躲开。朱孝就把碗放在旁边,放轻了手替他顺着胸腹。
刘钦想说这样没用,但没有额外的力气开口,闭上眼睛尽量放远了思绪。可思绪是身体放出的风筝,飞不多远,还是要被拉扯回来。
一阵阵翻绞愈演愈烈,终于有一下他没耐住,喉头一滚,还是吐了出来,又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大咳几声,有血从喉头喷上鼻子,细细的血道从口鼻一起流出。
朱孝不是第一次见,忙替他擦拭,擦着擦着,又忍不住想哭,不敢让刘钦听见,使劲憋了回去。
可他虽然努力,却只是把要出口的哭声憋回鼻子里面,“呜、呜”地响了几声,像是在火上烧开的水壶。刘钦闭着眼斥道:“哭什么!我还好好的呢。”
他呼吸本就费力,又兼恶心,从伤后就几乎不怎么说话,除非在秦良弼或是徐熙等几个重要僚属面前有事交待,其他时候都缄默着,一句话也不轻易说。朱孝听他竟开口骂自己,又喜又忧,拿袖子抹抹脸问:“陛下还想吐么?”
刘钦胃里仍在翻绞,却摇摇头,自顾自用力喘着气。过了一阵,将嘴张开,一声一声大喘起来。
差不多是从这时开始,他的肺似乎彻底坏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都没有吸饱过一口气。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他喘得多急,在前面等着他的,只有愈来愈深的窒息。
他没有对别人说,只是闭着眼自己忍耐着。可他不分白天黑夜终日大口大口急喘,旁人只要在屋中,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军医看过,束手无策,多日以前刘钦第二次清醒时就让朱孝设法去找林九思,但林行踪不定,至今还未有音讯。
他于是就这么煎熬着,支撑着,像狗一样地喘息着,无休止地疼痛着,度过了一刻又一刻。在屋中的其余人也是如此,听着他的喘息,煎熬过一刻又一刻。
后来疼痛从肩膀的伤口漫开,慢慢地,刘钦胸口、上腹都痛起来,有时忽然一下针扎一般、又像火燎,更多时候却像一根绳子反复磨着,一下一下,从不止歇。
他开始难以入眠,除去偶尔昏睡过去一会儿,一天中的大多时候都是清醒的,听着自己破风箱一般撕心裂肺的喘气声,再在漫无边际的憋闷感中努力地再喘一大口。
旁人或许有别的事务处理,一忙就是几个时辰;累得狠了,倒在床上,也会睡个整觉;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走到屋外,让院子里的清风一吹,心绪毕竟还能得上几分轻松。
时间于他们而言,慢时很慢,快时却也很快。可对刘钦不是。
他被困于病榻一角,他的时间是用一阵一阵的疼痛和一下一下的喘息来丈量的。在他的面前,它只一刻、一刻慢慢走过去,绝不肯为他加快半分。
他一声声喘着,喘得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奔跑,只听一阵,或许不觉着什么,可听得久了,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朱孝甚至崩溃过几次,没法再在屋里多留,一开始时还忍不住呜咽掉泪,到得最后,他甚至什么都不想管了,从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暗暗地、暗暗地,痛苦不堪却不可自制地期待着什么,每每听刘钦压抑的大喘声急促起来,他流着泪,那决绝的期待就更深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