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接下来不知多少日,刘钦好像落入一片漆黑的海,窒息的感觉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他只在无尽的沉沉浮浮间偶尔把头浮出水面,马上便又跌回深处,极力想要清醒,记忆却只有模模糊糊数片。

清醒时,他好像永远是在大口大口呕血,他自己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二者的边界于现在的他而言是那么模糊,所有的自制都不再起什么作用。他如一片死去的树叶落在水里,既不能飞回枝头,也不可能弄潮踏浪,所能做的只有随波逐流。

那扼在他喉咙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只有在吐血之后,空气才有一丝凉意,他竭力喘一口气,凭着本能又想再喘一口,但马上浓重的血腥味儿涌上来,灌满口鼻,那只手又收紧了。

每时每刻,都像有什么紧紧压在他胸口上面,又像是将他浸在血泊中。肩膀上的疼痛时轻时重,唯有窒息之感从没有一刻停歇。

他愈发无力,好像从他肩头血洞间不住涌出的不是血,而是什么别的,它们一点一点流出他的身体,他渐渐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有时他分明醒着,军医却来剜他肩上的血肉。旁人都道他已经昏迷,便趁着这时为他处置伤口,没有麻沸散,肉被刀子一点点剃去的窸窣声就响在他耳边上,他好像咬紧了牙,挣动手臂,怒斥了一声,最后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听着军医低声说:“创口止不住血,已经又烂了一块……”

“这里、这里……腐肉都要剜干净……”

窸窸窣窣的疼痛又起,刘钦跌回那片让他窒息的海里,这次带了几分解脱。

有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跨过生与死的边界而在天地之间浮游,暂离开那副日益衰败的、无休止疼痛着的躯壳,竟那样地轻松。

这轻松蛊惑着他、诱惑着他、指引着他,让他一步一步向它走去,他将要推开一扇门、抑或是伸手抓到什么,然后在那扇门后、在他手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他没有如愿,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将他猛地拉回躯壳当中。

刘钦睁开眼,看到朱孝,移移眼睛,又看到徐熙。

看清他的那刻,他恍然明白,刚才的剧痛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来自他的心。那只扼在他喉咙上的大手,也同样扼在他的心上,它在那上面抓着、按着、擂着、搅着、要将它搅得烂了。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这四个逃不脱的字以千钧之力压在他身上,于他而言,这是怎样的重量!

刘钦闭一闭眼。床边几人以为他又要昏迷,忙出声唤他,很快刘钦又睁开眼,问徐熙:“给薛容与的信……发出了么?”

他上一次说出完整的话还是三天前,那信不仅已经发出,算算时间,快船轻马,薛容与再过几天就会收到了。徐熙忙道:“是。信件是绝密,陛下放心。”

刘钦点点头,又沉默下去。他不知道是那毒已经侵入了他的脑子,还是身体上的过分虚弱让他的思虑也不比从前,他只觉着昏昏沉沉,要极艰难才能转动思绪。

“秦良弼……来过么?”

“来过。”徐熙马上道,“城守之事,陛下也请放心,万无一失!”

“城中文武……多盯着……不要乱……”刘钦忽地大喘气起来,断断续续,却还是继续道:“夏人……”

朱孝眼泛泪花,简直想要伸手捂住他嘴,请他别再说了。

徐熙忙截断他道:“臣都省得,陛下千万放心,切莫为此多费思虑。狄庆军大部已经回转,只有约万人往开封方向去了。秦帅已经部署好了,绝不会出半点差讹。陛下现在觉着怎么样?喘气时有憋闷感么?”

刘钦摇摇头,却仍是大口大口地吸气,好像是平日刚跑过马、发过汗后一样。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好像无论怎么努力,气都吸不进来,心跳得也一下比一下厉害,明明躺在床上不动,为何却心如擂鼓、气喘吁吁?

他不愿接受,却隐约明白,这是毒已行入肺中,这脏器不好用了。若是此时把他剖开,不知里面是怎样光景?

是变成了墨色的,还是全都白了?又或者变硬、变脆了么?还能支持多久?

可他毕竟还活着,没办法,他又深深喘了口气,却仍是徒劳,两肺像是撑满了的囊袋,再扩不开一分,想要缩回去却也不能。

“陆宁远呢?”半晌后,刘钦忽然又问。

话音落后,就见徐熙和朱孝两人面色同时一沉。刘钦闭着眼,没瞧见,却从两人的沉默中察觉到什么,睁眼看过去。

最后还是徐熙道:“陆部发来军报,言留了万人守开封,剩下的已经赶来。”

“狄庆——”刘钦最后吐出这个名字,然后又重新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