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第2/3页)

他不知道,出征之时刘钦还是那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现在如何成了这副样子……当时还是他给刘钦系的腰带,带的发冠!

他凑到床边,刘钦把眼睛撑开一线,费力看他,看清楚他的一刻,那双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轻轻跳动了下,可是厚厚的阴翳随即四面蔽来,又将一切都遮去了。

之后的几天,德叔一直守在刘钦身边,就像刘钦小时候那会儿一样,给他擦拭身体、手脚,一口口喂他汤药,在他咳嗽时拍他的背。

他做着熟悉的事,可一切又和小时候那样不同。刘钦不会由他没擦干净嘴就一溜烟跑出去,不会在他给他洗脚的时候故意蹬一下水盆,让水溅到他的脸上,更不会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叽叽喳喳像是一百只鸟一齐在叫。

他有的只是沉默,是承受、是忍耐,是一大口一大口艰难地喘气。为了活着,他竟要这样挣扎!

德叔的心碎了,被扯成无数片——不是一个老宦官的,而是一个父亲的心。

他看着刘钦,听着他一下一下好像永远不停的喘息,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一刻听着,一刻一刻看着,那声音是一把斧头,一下一下砍在他后背上,把他像是捧柴火一样劈开了。

他多想把刘钦换成自己,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替他去喘,替他去病,甚至替他去死,都没关系。可他替不得,谁也替不了刘钦。不管是黄泉路还是生路,他只能自己挣扎,旁人能借他一只手,可借不了他一分力。

德叔只有紧紧握着他手,像要把自己给握进去。刘钦闭眼躺在床上,呼吸声像是破纸漏风的窗。

后来,在林九思为刘钦诊治过后,刘钦苏醒过来,最开始却和之前一样,不见什么起色,一天说不五句话,只是闭眼忍耐着。

从第三天起,他却逐渐见好,喘息声虽然仍然粗重,比起之前听着倒让人没有那么揪心。

他不肯再白白躺下去,让徐熙把军报、把这些天他都没有过目过的各地发来的文书送来,躺在床上慢慢看着,一整日也看不多少,可他还是坚持看着,除去有时对徐熙的处置有不赞同处,说几句话,让人记述下来之外,一整日都不言语。

他不说话,就没人知道他想着什么,他像是与外界隔离开了,从始至终不肯透露一点心声。

他可后悔么?恼怒么?难过吗?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闭目忍痛的时候,他可无聊吗?他为自己哀怨、自怜自伤么?

他知不知道,在军医、在徐熙、在朱孝他们说尽吉利话哄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就是现在也不能松一口气?

他看到过开在他自己前胸后背上的那个口子,看到过林九思在他背后打开、又缝合好的那道长得恐怖的伤口、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成了什么样子么?

在他发着高热、一下一下艰难喘息着的时候,他可想到以后了么?

可是他不肯说话,他不说,德叔就也不说什么,不问他,也不絮絮叨叨地安慰,只是拿沉默一下一下轻抚着他,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时一样。

后来,两天前的一个下午,秦良弼已经出城,徐熙对夏人设下的计谋还不知到最后有没有用,刘钦勉强吃过一点粥饭,正靠在床头休息,却又是一阵剧咳袭来。

他虚弱、却又撕心裂肺地咳着,额头上一颗颗滚下汗珠,眼泪、鼻涕、甚至口水都一起不受控制地淌下来。领口被汗溻得沾在身上,未愈合的伤口涌出新鲜的血,洇透了包扎、打湿亵衣,从外面透出……他攥着德叔的衣服,手背上的骨头和青筋高高凸起,像是要撑开皮肉。

终于,这一场折磨以他把吃下肚的粥连带着血一起呕出而结束了。慢慢把手松开,他仿若已经死去,可仍是在轻轻喘息不已。

德叔将他扶回去,像往常一样,做不了任何事情让他好受一点,只有为他拭净脸上的汗水、脏污,重新打上包扎、再换一套新衣、最后打扫干净屋子这几样事情可做。

他沉默、缓慢、心如刀割地一样一样做着。在他做完前面那些,为刘钦重新穿上衣服,扶着他一点一点把头挨上枕头之后,他以为刘钦会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孤独地承受下去,刘钦却偏过头,看着他,很低很低地对他说了三个字。

“太难了。”

德叔瞪大了眼睛,心中猛然一阵震颤。

刘钦没有更多的言语,说完这三个字,就又闭上眼睛,好像失去意识,又好像又跌回到他独身一人的那场抗争当中。

他再没有说更多的话了,但这三个字将德叔千刀万剐,在以后的每一刻每一刻都凌迟着他。

德叔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那双枯槁的老眼甚至流不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