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殿内一片死寂,烛火静静地燃着,一动不动,像是一起拓进了画里。好半天,陆宁远轻轻问:“什么?”

刘钦看着他。

又过一阵,刘钦的那句话掘开耳朵,一路破开皮肉,挖进陆宁远心里,把他的心剖开钻了进去。

他没办法当做听不清了,又问:“为……为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他声音陡然间发颤,又压得很低,好像没有力气,就同许多第一次在殿前面圣的年轻士子一样,这样的声音刘钦听过许多遍,可是没有一道同现在他的一样。

不自觉地,他错了错眼睛,避开陆宁远,看向别处。

地上是溅出来的血,盔甲的碎片,没来得及捡出去的断刀,还有那副几经蹂躏的画。它们散在这里,就是明天打扫净了,血也流不回身体,已经碎了的东西也拼不完整。

还能如何收场?

“不是……”陆宁远慢慢白了脸,“不是我做的。我去带人追查……一定……一定把人追回来……”

他忽然话不成音,抖成一片,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是的,不要……不是我,你不相信我么?”

刘钦相信了么?

陆宁远今天的这番言辞,且不去细究真伪,只要当面说出,放在平日,刘钦定会体谅,答应放曾小云一马,起码能留下她孩子的性命。哪怕他是呼延震之子。

陆宁远既然能想出这番话来,如何还会多此一举,干出放人的事情?难道他想不到,把人劫走之后,就是无罪也成了有罪,不杀也成了必杀么?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那么陆宁远可是脚踩两只船么?是否他正一面说着爱自己,一面又对旁人余情未了、旧情复燃?他刘钦难道是他往上爬的天梯,是他曾经不惜几次拿生命为赌注换来的丰厚回报?

不是的,他清楚,不是这样。可是难道他要去同另一个人争风吃醋,像这样逼陆宁远证明什么,然后在这证明当中找他自己,好自雄?他刘钦是什么人!

曾小云是男人,是女人,存在又或是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方才的嫉妒、恼恨、更甚至暴怒一经生出,他便是落到了一个怎样的境地当中?如今思及,岂不好笑?

更不必提他方才那样失态,更不必看现在这一地狼藉。

而如果陆宁远说的全是真的——刘钦看向他,看向他两只眼睛——是真的,陆宁远说的确是真的,没有什么曾小云,也与别人无关,理智已经违背一切恶意的揣度而当先下了判断,他心里的每一处都相信着陆宁远。那么看看他自己做了什么吧。

陆宁远私下向他求情,满心期待着自己的爱人能够理解自己,可一道诏书发来,直指他是包藏奸心的不忠之辈,逼得他把人交出,大张旗鼓地押送京城。

他到爱人身前解释,可是被人卸了两条胳膊,按在地上不许稍动,像一块肉,像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囚。他就像是那幅他带来的画,揣来时还是小心翼翼璞玉无暇,最后却落得个兵荒马乱破烂收场。

太可悲,太荒唐,太可悲,太荒唐,刘钦不想看到他。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他低着头,不看陆宁远,深深吸一口气,“你走吧,让太医给你治伤。”

陆宁远怔怔看着他,慢慢地,眼睛眨了一下。

他好像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今夕何夕。有片刻功夫,他的心不肯履行职责,他的血好像也不流了。他被钉在这里,被留在了前一刻,留在之前的什么地方,他找不着他自己。

“不,我不走。为什么……我,我不明白。不要……不要分开,我不走。”

他看着刘钦,抬起一条腿,由双膝跪地变成半跪,然后这条腿使力,在刘钦眼前站了起来。

刘钦下意识地跟着动了,身体向后一仰,眼睛向殿门口看去。陆宁远就顿住了,好像哪里破了个洞,力气又要泄出身体,可他激灵灵抓住最后一缕,不肯当真魂飞魄散。

他看着刘钦,仍然继续向他走过去,看着刘钦神色愈发变了,他不知那是什么。终于,刘钦浑身一震,高声喊道:“来人!”声音发紧,好像和他一样神魄摇动,一样紧张。

殿外把守的御林军本来就按刀侍立,脊背拔起,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随时就要破门而入,听见这一声喊,没等话音落下,纷纷抢进门内。

陆宁远忽地脚步加快,没向身后看去一眼,在众人一拥而上、在他重新被人按住之前,迈开长腿,三步就跨过了为人臣者绝不该登上的十几级台阶。

御林军惊慌失措地飞奔而来,在阶下却踌躇顿足,呆愣不知所措。刘钦脸色一时白了,可是看着朱孝咬住牙、红着眼,杀气腾腾,只身同样登上御台,手已经够到陆宁远的后心时,仍是一瞬眯起了眼,拿目光喝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