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什么时辰了?”

“陛下,子时初了。”

刘钦点点头,没再说话,赵不语适时问道:“时候不早,陛下是不是先歇了?”

刘钦没理会他,低头又看起书来。烛火打在脸上,留下黑黑的一角,赵不语知道他的心思,默默后退,隐回角落中去了。

回京后积压的政务虽多,可也不都必须由刘钦一一亲自处理,其实倒不需要他多么夙兴夜寐。

从小到大,他爱好不多,除了读书之外,也爱弓马,现在后者做不得了,他今夜有了空闲,就取了本书来读,半倚在榻上,一边读,一边等着。

蜡烛又烧过半截,他抬了抬眼。赵不语放轻了呼吸,默默向前一步。可刘钦没再问时辰,只是道:“睡了。”

赵不语挥一挥手,旁边侍候着的宫人连忙送来热水。赵不语接过了,放在床边,服侍刘钦脱了鞋袜,捧着他脚轻轻放在水里。

刘钦现在身上瘦,脚也瘦,几乎不见什么肉,两侧或青或紫的血管像一张细细的网,清晰可见,跖骨在脚背上顶出来,上面还有一道青筋,最外面只盖了薄薄一层皮。赵不语把动作放得轻而又轻,生怕把它搓破。

如果是德叔,现在已经劝开了,但赵不语侍奉君王,从不多话,也因此刘钦留他在身前服侍。他给刘钦擦干净脚,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就端起水盆,默默退开了。

宫人熄灭灯火,只留远处的几支蜡烛,刘钦平躺着闭上眼,赵不语数着他的呼吸,知道天子还没睡着。

这是陆宁远离京后的第十一天,刘钦闭着眼睛,想到在乾清宫见他的那天。

两人前后具体都说了什么,在他记忆当中已刻意地模糊了,记得最清楚的,是陆宁远两手耷拉在两边,拿嘴咬住他手,抬起眼睛看他。

他淌着口水,然而却不肯松口,固执地咬着,好像这样就同他建立了某种联系,牢不可破。纵使他把手抽出来,但下一刻陆宁远就又追上,重新把他咬住,像是无论怎样都不肯放弃。

可是在他说完那句话后,陆宁远慢慢张开嘴,把他的手松开了。

刘钦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失悔么?从那一天后,他心里就好像有什么吊了起来,高高坠着,上不至天、下不至地。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他为什么说那样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把陆宁远推开?他当真不再爱他了么?

可若不如此,日后陆宁远看他,每一次都必想起今日的事,想起脱臼的两臂、被人死死压在地上的屈辱,想起他那副被人撕烂的画,想起那一句“不驯不顺即异己,不疑不妒非君王”,然后发现刚刚好能套在他的身上。

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日后他看自己,是看一个怎样的爱人,不嫌狰狞、不嫌无味么?既然生了嫌隙,弥补不得,何不赶在彻底交恶之前,趁早分开?

作为帝王,作为他的主君,自己总该是合格的罢。

二曾的事,他还在命人继续追查,事实未明之前,他不无故怀疑大将,仍让他外出领兵,既不因为陆宁远私自进京而处置他,也不因为他在乾清宫内与自己的御林军相斗而同他计较,反而还为他足食足兵,军甲器械粮草,无一不为他齐备。

可是陆宁远离京之后,还是在给他写信。

在他的信件当中,两个人的关系还和之前一样,陆宁远不肯一声不响地离开,好像还想留下点什么。

每一次收到从他那里发来的信,于刘钦而言,竟是庆幸多些,还是郁闷多些,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唯一清晰感觉到的就是,每过去一天,那根远远牵着他的看不见的线就绷得更紧,又有什么东西离他更近。

他像是把自己吊在某片崖下,每以沉默和漠视度过一天,就自己向着手里攥着的绳子割上一刀,既盼它断,又怕它断,等它终于断了,那一刻他是双脚踩实地面,还是跌入万丈悬崖?

现在他可知道答案了么?

这十天里,无论陆宁远在信里写了什么,是若无其事、小心翼翼、还是言辞恳切,他都没有回复过一个字,只不错眼地盯着这根绳子,等着最后的那个结果。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是第十一日,这天陆宁远终于没再写信过来。

酣战一夜,刚刚退回营中,翟广并不歇下,先去各营查看士卒伤亡。

他本来想一举翦除周章,除掉这个大患,没想到却被陆宁远杀败一阵。此后他退保杭村一带,既是等待后续援兵,也是算好了陆宁远来时的方位,便于邀击他后续赶来的大军。

他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交手一次他就知道,陆宁远和他之前遇到时不同了。不是他本人不同,而是他麾下军队和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