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离京之前,周维岳和薛容与又见了一面。

从后来史书中看,这是两人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一言一语都记载在了国史之上,言语之外的东西,则佚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薛容与言语间毫不吝惜对周维岳的敬仰、推崇之情,眼睛却向他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看了半晌,拿目光向他说了什么。

周维岳虚怀若谷,连道惭愧,也拿目光坦荡回视。

这样终身的残疾于他而言好像不算什么,无论是崇敬还是同情,撞上这双眼睛,都不能浸润它分毫,只有原样弹开。

薛容与不觉将背挺了一挺,神情越发肃然了,问及周维岳在江阴主政时的经历,周维岳一一作答,对他备述得失。

薛容与以此一县而窥东南半壁,不敢不整肃心神,一一记下。

当时还有薛容与的几个属官,以及要与周维岳一道北上,去往河南各地主政的一众官员在场,修史时周维岳已经去世,两人对答内容多出自薛容与和其他尚活着的人的回忆,记录下的有足足三千余字,其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在江阴以及在其他各地的考课。

薛容与对此颇引以为傲,称此为“吹尽狂沙始到金”,能者上,庸者下,尸位素餐者一朝革尽,虐民害物者无不伏法,言语之间,自得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周维岳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心中却想起别的。

当初他所上的那一份名单,刘钦后来当众公开于百官面前,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便由此而发端。

几年的时间里,无论证据确凿与否,借着朝廷正常的人事变动和考课之机,刘钦当日的承诺早已经一一兑现了,名单上的所有人,就算中间一度升迁,更甚至已经累官至高位上,现在也没有一个还能在原位上安坐如山。罚俸者有,贬官者有,流放者有,杀头者有,刘钦言出必践,当真没让一个人逃脱法网。

薛容与不知道刘钦为何如此在意多年前的这桩旧案,于周维岳而言,这一切却那样如梦似幻。只是他想了什么,不为薛容与所知,也不曾为史书所载。

这是他与刘钦之间的一个秘密,日后将被他带入坟墓,也埋进刘钦的陵寝,随他二人身死魂灭,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了。

所记载下的,只有他略带担忧的一段话,“一省布政使之职,实在干系重大,学生才疏学浅,仅能主一县之事,恐怕此一去多有差讹,有误于君父,亦有负于国家,只恐尸禄负乘,不敢不夕惕若厉。”

薛容与宽慰道:“兄久历乡县,亲历民瘼,此一点便已非常人所能及。兄既一心为民,即便果有行事蹉跎处,上不愧于天子,下不负于苍生,补偏救弊,又有何难?陛下与治下百姓也定能体谅。至于如何行事……兄若主政一县,仆不敢置喙,主政一省,仆似有些许浅见,用备采择一二。”

“愿闻明教!”

“兄主一县之政,属官不过三四十人,一出县衙,门外就是百姓,知得失不难。主政一省,政令一发,各县具体情形如何,却是难以眼见,只能耳闻。若有人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有人曲解政令以谋私利,有人行事操切、反致民怨,如何得知、如何匡正?”

周维岳不由向前坐了坐,“学生也正忧虑此处,还请大人赐教!”

薛容与忙抬起手,不愿受他这一句“大人”,“赐教谈不上,只是仆辅政有年,略有心所得,敢献芹一言而已。”

“听闻兄在江阴,常常出入民间,一年之中倒有一半时间不在县衙。布政一省,决不能为此。闻民情、察民苦、解民瘼,都是必为之事,可并非布政使所当为。河南久经战乱,许多城池在雍夏之间几度易手,各地原本的主政之人死伤殆尽……”

正是因为原先的各县长官或死或逃,朝廷这次才名正言顺地大举选官赴任,而几乎没有遇到半点阻力。

新任的这些人,即便不是各个都由薛容与举荐,也由他先过了一遍筛子。这些人对新政新法无不鼎力支持,放去外任,各个都是他的手、他的眼,有这些人在,不愁新政不能行于四海。

不只是河南,就是在东南,被翟广肆虐过的地方,因他每下一城,就要杀掉当地官员,叛乱平定之后,各地空缺极多,几乎换了一遍血。

原本改革难以推行的地方,薛容与换上自己人后,之前三月做不成的事,现在三天便有复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倒需要感谢翟广。

只是这念头自然只能在心里想想,是决不能宣之于口的。

薛容与又道:“新任官员,都在此间。”薛容与视线向他们扫过一遍,又转回到周维岳身上,微微一笑,“人有良莠、能分高下,北上这一路,就得大人擦亮眼睛,心里先有个掂掇,到时候听其言、观其行、核查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