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周章回京的时候,陆宁远已经离开多日了,他当然没有听说过某日陆宁远对刘钦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陆宁远说这话时到底有什么用意,很长一段时间,连刘钦都觉着匪夷所思,甚至有些好笑,要是周章本人听见,大约往后他与陆宁远是再没法共处于同一片皇天后土之中了。
时隔一年多,再见到刘钦,过去的岁月已经愈发远了,刘钦更像一个皇帝,而周章也更像臣子。
他伏地恭恭敬敬一拜,额头用力触到手背上,身体几乎完全贴住地面,等琅琅天音从天子口中响起,他获得准许,才从地上抬起头来,向着刘钦望去第一眼。
刘钦牢牢攥紧了他。
他当真瘦得多了。刚从夏营中脱险的时候,南下路上被邹元瀚打散,又从翟广手中脱身,辗转刚回京城的时候,刚刚从宫变那血腥的一夜当中爬起,登上帝位的时候,百般艰难,那些模样他都见过,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他忽然想起见到刘钦的第一面,风把太子车帘吹开一角,露出漫不经心的一个侧脸。那时候他想,此人一生当中,恐怕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世上没有一件事会让他发愁。
他看着刘钦,忘了自己该马上收回视线,才是人臣之礼。
刘钦现在的模样,比薛容与几个月前在信中对他描述的要好上不少,可还是太怪异了,太怪异了,周章看着他,好像有把刀子从身上剜过,说不上疼,两只手却冰凉凉了。
他很想说些什么。
“陛下……”
“你的奏表我都看了——”刘钦和他同时开口,见他也有话要说,也不谦让,先把自己的话说完,“做得真是好!除你之外,朝中恐怕再没人能做成此事,又做得这样漂亮。这些叛军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让他们家给人足,人心向顺,才算真正了结。”
“翟广在京城里边,可是一直盯着朝廷如何处置,你行差踏错一点,他就有借口翻脸。你却一点口实都没给他留!他的那些兵将,你处置得也好。平定之功,陆靖方居首,可若论了结此事,茂澜,你厥功至伟,受我一拜罢!”
说着,刘钦竟站起来,拱手向他拜了一拜。周章慌忙侧身避开,“臣岂敢!一应措置,皆赖陛下信任无疑,臣所举之人,皆自允准,所请之政,亦鼎力支持,方能使流民再安,臣愚岂敢窃据天功!”
他如此谦退,倒不出刘钦所料,将对他的拔擢封赏告知之后,又问:“对了,茂澜,你方才想说什么?”
“臣本来也是想奏此事,还有些情况,容臣之后具表呈上。”周章收回视线,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失礼。
可是对他那样长时间的打量,刘钦竟全无半点反应,既不显得高兴,也没露出不快,更不曾出言提醒他、斥责他,只是自顾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无谓到极致,便是如此了。
周章忽然想起他被翟广包围,自觉必死的那个夜晚写下的绝笔信,那封信原本该在他死后寄给刘钦,等刘钦读过,会作何反应?他会悲恸么?会怅然么?自己毕生的心志,过去种种,在这最后时刻,刘钦可会明白?抑或是他到那时也会像现在这样,以无尽的漠然相待?
最后他毕竟没死,那封信也没寄出,他自己甚至都再没读过,脱险之后,就将它烧掉了,连残渣都仔细打扫干净。除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信上都写了什么,甚至刘钦都不会知道世上曾有这一封信。
就该是这样,周章对自己道,曾经他想要的,现在已经都实现了,不折不扣,没有半点差讹。
他要一个明主,要施展抱负,要君臣相得,要中外乂安,还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现在除去江北还有残贼未扫之外,他已是有志必成、有求必践!出将入相,人生还有什么不足?
再一次,他抬眼看向刘钦。刘钦看向他的神情专注,像是等着他后面的话,可是轻飘飘的,纵然看他,里面也再没有他了。
刘钦等了一阵。周章看着有些欲言又止,可是又不当真说些什么,于是他道:“急着找你回来,是还有件事想交给你做,只是凶险非常,你听过之后,回去仔细思虑几日,再做打算不迟。”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什么,示意宫人。宫人用托盘接过,小步走下台阶,送到周章跟前。周章恭恭敬敬两手捧起,一见便知是徐熙的字迹。
刘钦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徐青阳在江北,已同河南、河北、山东三地共十四部义军有了联系,我看这些人可以一用。尤其今年冬天江北大寒,开春后一旦夏人赈灾不力,民心可用!只是需要派人宣抚,让他们共奉朝廷号令。”
“都是亡命之徒,这一趟谁去,谁都是九死一生,本不该开口请你冒此大险,尤其你贵为部堂,更不容有失,不值得和这些土匪争什么短长。可是能担此任的人毕竟太少,此人除去知兵之外,还需心思缜密,死生不惧,不然一句说错,或是当面露怯,可能就折在狼窝里出不来了,十死无生不说,还有误国家大事。”